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6年第12期
栏目:文学中国
孟华凌心情沉重,弄不清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和李永祥斗气。
入夏以来,回马坡滑坡体出现了活动加快的迹象。乡政府机关的干部就没有休过假,干部们有些怨气。乡长李永祥给书记孟华凌说要放个周末。孟华凌说,天气预报今晚有雨,出情况怎么办?李永祥说,回马坡这几天滑了,我把头砍下来给你做夜壶。孟华凌说,万一呢?李永祥说,县委常委会决定把监测人员撤了,这是什么意思?孟华凌说,不是说得很清楚,监测人员撤了,但监测工作不能放松吗?李永祥说,要是回马坡一直这么吊着,那我们就这样守一辈子?孟华凌想了想说,让干部休个周末吧,我们两个在这儿坐镇。李永祥说,要坐镇你坐。如果真滑下来,要砍头砍我李永祥。
李永祥扔下这句话就甩手出了门。
孟华凌心里有点憋,这哪里像是乡长在跟书记商量事情?
孟华凌想,你要走就走吧,让你看看竹马岭离了你李永祥,地球还转不转?
下班了,孟华凌从办公室出来,往食堂走。办公楼里已经空空荡荡,食堂也关了门。抬头看天,西边天际涌出一层乌云,太阳已被云翳裹住,像棉絮捂着的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
孟华凌决定去回马坡看看。
回马坡距离乡政府只有三公里,中间只隔了一条拦马河。孟华凌到餐馆弄了点吃的,然后叫了一辆摩的,把自己送过红桥,便抄小路往老鼠洞爬。
山路陡峭,掩映在苞谷地和灌木丛中。夏日里,什么东西都在疯长。小道在前几天天天有人行走,转眼苞谷叶片和油王刺枝条又横挑在路中了。孟华凌时不时用臂去挡拿手去拨拉。天上,被棉絮包裹的馒头又出来了,走了几步,便大汗淋漓。
竹马岭乡被挖矿的掏成了一个空壳。有人说竹马岭乡地面没有村村通公路,地下是早就通了。孟华凌上任,李永祥介绍竹马岭乡的情况,幽了一默,说竹马岭乡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就是滑坡。山体滑坡,还有工作滑坡、财政滑坡、感情滑坡、精神滑坡、道德滑坡。
孟华凌不满地说,还有信心滑坡!
回马坡滑坡体是乡内最大的一处。滑坡体上有一百五十多户人家,一家轻质钙厂。回马坡滑坡体形成,与钙厂开山炸石有一些关联。孟华凌上任伊始,就想关闭钙厂。消息传出,钙厂老板池老大就找上门来了。他问孟华凌为什么要关闭钙厂,孟华凌说滑坡问题。池老大说,现在把厂关了,坡就不滑了?孟华凌说,现在关掉,滑坡体还可以想法治理。池老大说,孟华凌,就是我池老大让你关,你也关不成。
孟华凌不知道池老大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过了几天,突然就有一些民工拿着一些欠条来找孟华凌要钱。孟华凌问他们这是为什么,他们说池老板欠了他们工资,现在政府要关池老板厂子,池老板就不认账了,说政府欠他的,要他们找政府。孟华凌搞不清楚这究竟是怎样一笔账,问李永祥。李永祥说是当初政府卖厂给他,合同订的五十年。现在还只有三四年,他的意思可能在这儿。孟华凌问要赔多少。李永祥说,少说也要三四十万吧。孟华凌说,在哪儿弄一笔钱把这事了了吧。李永祥说政府拿不出来这笔钱。
李永祥这是实话,乡政府现在确实拿不出这笔钱了。竹马岭乡今非昔比。前个时期大办乡镇企业,竹马岭乡一下子上了十几家采冶企业。当时,竹马岭乡日子过得红火。县里有好几个领导就是这里提上去的。因此,当时有人开玩笑说,竹马岭地脉好,出矿也出干部。现在不行了。乡财政日子紧巴了,在竹马岭乡当书记乡长的,再也没有提到县里当领导的。而要命的,原来办企业时贷的一些款子,现在光利息就要几十万。而更无奈的便是开矿引起了一些地方坍山滑坡,这才意识到过去过度开发带来了后果。李永祥常常不满地说,他妈的,竹马岭乡过去透支了,这债是子子孙孙也还不清了。
孟华凌原来给县委副书记刘另当秘书,不满自己天天跟着书记跑,写写画画当幕僚,要刘另给他放个局长当当。正好竹马岭乡的书记潘安良双规了,刘另在常委会上一建议,孟华凌就被放到了竹马岭乡。
孟华凌去找刘另,刘另笑笑说,怎么不好,一方诸侯?过去常说封万户侯,竹马岭乡一万三千多户,当个书记不止万户侯?孟华凌说,可也不能去这竹马岭啊?刘另这时严肃起来:竹马岭乡现在是困难一点,你年轻有抱负,就是要在这种地方才能练本事。实话告诉你吧,县委决定派你到竹马岭,是寄予了很大希望的。
到了竹马岭乡,孟华凌也听李永祥说过财政情况,可是不相信乡财政拮据到这种地步。对李永祥说,你说一个乡财政拿不出来这么点儿钱?李永祥说,山穷水尽。孟华凌说,没有钱赔池老大,也要把厂关了,先关。李永祥说,真把厂关了,干部的小伙食补贴从哪儿拿?
孟华凌皱了一下眉,干部的小伙食补贴跟他钙厂有什么关系?
李永祥说,卖厂给他的时候,有个口头协议,一年给乡政府缴一点。
孟华凌听李永祥这么说,很无奈,只好把这事撂着了。
这一撂,治理回马坡滑坡体的话,再也无从谈起了。因此,回马坡就成了竹马岭乡最大的一块心病。
回马坡共设置了六个监测点。这六个地方,地表有长达几十米、宽几十厘米、深度不一的裂缝。孟华凌第一次面对这些裂缝时,心头恐惧,感觉回马坡就像秋天的树叶随时都有可能飘下来。他简直不敢相信几百人就泰泰然然住在这种地方。
老鼠洞有一个监测点。这是一条长达五十几米、宽二十几厘米、深不见底的地表裂缝。爬到老鼠洞时,太阳已下山了,暮色正一点一滴地渗下来。孟华凌仔细查看了裂缝,没有发现异常。
李永祥可能说对了。孟华凌坐下来,卷了草帽扇风,脑子里又飘出了李永祥。孟华凌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小心了。
暮色将回马坡变得影影绰绰,孟华凌瞄一下天边,见天边又有乌云漫起了。
孟华凌试了一下手电筒,站起来要走。
突然,有几只老鼠蹿到脚边,慌里慌张地向山上跑去,一团火红的东西在眼前一晃而过。
这团红像是看见的,又像是感觉到的,令人恐怖。
正想着,远处响起了哇啦一声怪叫。
孟华凌一阵浑身发麻,来了!
接着似有一股凉风冷飕飕吹来。
他赶紧掏出手机拨李永祥。要李永祥马上跑一趟气象局。李永祥正跟几个朋友聚在一起喝酒,好像已经有了几分醉意,长长地啊一声。听孟华凌说天气,便说,不问我就知道是晴天。我的腰疼比县气象台的预报准得多,我今天腰没疼,天老爷不敢下雨。孟华凌说,回马坡出现——
李永祥没等孟华凌把话说完,就啪地把电话挂断了。
孟华凌只好直接拨121气象台。电话里正一字一顿地说今天晚上有小雨,叽叽喳喳叫着的老鼠像被人驱赶着仓皇乱窜,青蛙像雨点一样落在自己面前。孟华凌亮了手电筒又看了一遍裂缝,依然没有发现异常。
他赶到西边的七号观测点刘显德老屋,查看贴在墙上的纸条和院坝里的裂缝。这一看心里就慌了。裂缝上的纸条都绷断了,院坝里的裂缝也加宽加长了。孟华凌走进里屋,听到有吱吱啦啦的声音。问刘显德这是什么响,刘显德说,老鼠啃东西吧。孟华凌问昨天响了没有,刘显德说昨天没注意。这时,墙上掉了几粒土坷下来。
孟华凌意识到这是滑坡体活动加快了。他一手拉着刘显德出门,一手拿出手机拨李永祥。要他迅速将情况报给地质监测大队的卢工,并向刘另书记请示,是不是通知村民撤离。
李永祥一吓,酒醒了。虽然不相信回马坡会滑,可是心中毕竟有些担心。他直接把电话打给了刘另。
孟华凌走到回马坡中心地带时,接到李永祥打过来的电话,说刘另召集卢工和他开会了。卢工在会上说了一个重要情况,今天凌晨发生了三级地震,因此他分析七号监测点出现异常,是因为地震。并不能说明整个滑坡体活动加快。孟华凌问刘另对于村民撤离的意见,李永祥说,刘书记的意见是加强监测。
这一带住户密集,房屋依山而建,少量的房屋连成了一片。这时,家家户户门都大开着,灯光从门口泻出来,照在院坝里,把院坝边的李树和枇杷树照得亮亮的。人们有的搬一把椅子,坐在院坝边上乘凉,有的端着碗吃饭。孟华凌还听到一家屋里热热闹闹,传来阵阵搓麻将的声音。而河上,渔火闪烁,有渺茫的笛声飘过来。
这种景象使孟华凌怀疑起自己来,自己可能真是过敏吧。
正在这时,一种奇怪的吼叫声劈空而来,继而又是一阵轰轰隆隆的声音,滚石檑木一般。田地里,禾苗摆动,叽叽啦啦、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水泡一样泛出来,田间树上,有飞鸟扑棱扑棱惊慌乱飞。
不好。孟华凌想。
他掏出电话就拨刘另。刘另问他发现什么新情况。孟华凌说,我听到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发现动物有异常反应。刘另说,这种情况……这样吧,你直接打电话请教一下卢工,听听卢工的意见。刘另说完,挂了电话。
孟华凌拨卢工电话,卢工听孟华凌说完,说,孟书记,你是不是没走过乡间的夜路了?乡间走夜路就是这样的,到处叽叽哇哇地响,像神鬼出没。孟华凌问,你说地震引起了七号监测点出现异常,现在会不会出现余震,会不会发现更大的地震?卢工说,这种可能性极小极小,极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可是孟华凌仍是放不下心。他走了几步,又拨刘另。刘书记,我请求你同意通知群众撤离,以防出现意外。刘另问,又出现新情况?孟华凌说,我总感觉要出问题。
刘另这几天也一直在乡下跑,今天刚刚到家。接过李永祥的报告,立即召集卢工开会,听了卢工的分析,自己相信回马坡不会有什么问题,他想,如果回马坡要出问题,地震时就出了。
但孟华凌不依不饶,这使刘另对孟华凌有了几分厌烦。
如果你认为有必要,一定要通知群众撤离,你自己看着办好了。刘另说,但是你必须考虑清楚,这么多人夜间撤出回马坡,会不会出现慌乱?老人孩子在撤离途中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会不会有人趁机抢劫盗窃财物?而更重要的,假如今天只是一场虚惊,以后真有了这一天,那将怎么办?
刘另这番话,说白了就是不同意通知村民撤离。
孟华凌想了一想,就把手机塞到裤兜里去了。
可是走了几步,又把手机拿了出来。刚才听到的那些声音出现了。他站住,仔细来听,这时又没有了。他想,乡间走夜路,果真是这样?
可是总感觉不对。他就像从郁热的空气中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不行,即使不会出事,今天也必须撤离。
他手上汗津津的,额上也是一层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天豁出去了!他握住手机的手颤抖起来。
王三平吗?我是孟华凌,回马坡今天晚上要滑,你立即用高音喇叭通知群众撤离。
王三平在电话那边问,撤离?小孟书记,这事你可考虑好,如果撤了不滑呢?
这不是你考虑的问题!马上播紧急通知。要求村民立即撤往红桥那边,除了现金、存折,所有的财物都不准带。
王三平还要说三道四,孟华凌发火了。王三平,我现在以抢险救灾指挥部的名义命令你,立即通知村民撤到红桥以东。有什么新情况,立刻直接向我报告。
王三平说,还有一个事情……
孟华凌说,人命关天,你还哆嗦什么?不然我现在就免掉你。
王三平喊通知时,下马场吴立秋家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用回马坡村人话说,吴立秋家是村真正的活动中心。那里常年有人打麻将、斗地主,也有人打叫做花牌、上大人的纸牌。
回马坡的高音喇叭架了四只,所有的村民都听得见,在吴立秋家打牌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只是都装聋作哑,似乎王三平的喊话是他们听厌了的一支曲子。
吴立秋不相信回马坡会滑坡,更不愿意现在撤离。吴立秋办这个活动中心,收入可观。每个人视其赌注大小收点台子费,还可以收点茶水费,卖点快餐面、饮料,偶尔还可以搞点高利贷。因此,吴立秋每天都有进项。何况今天手气又格外好。
当然,在牌桌上活动的人也都不愿走。赢了的想抓住运气不撒手,输了的盼转运。
王三平的通知,此情此景之下,就无足轻重了。那些守在家里的老人、妇女、孩子就算有些担心,跑到这里叫人,可见他们安安稳稳,也就把心放下了。
上马场又是一种情景。听到广播,有老幼妇孺出来,倚门而望,观他人的动静,有的走到陈三爷门口。陈三爷在回马坡是个有影响的人物。上马场大多住着姓陈的,陈三爷辈分最高,年纪也最大,还读过私塾,会用甲子算天气。更令陈家人看重的是陈三爷什么时候都有自己的主见,遇事沉着镇定。他曾经在池老大开山放炮时,搬一把椅子坐在院坝里,直到池老大给躲炮的人每人二十块钱他才抬脚走路。因此,村里人遇上事,就喜欢看陈三爷的眼色。
陈三爷拄着拐棍,站在一群人中间,头往前伸着,扬一只手在耳朵后面,仔细听着王三平喊话。
等王三平又喊了一遍,陈三爷才咳嗽起来。这时人们知道陈三爷听清楚了,可以问话了。
有人便问陈三爷到底走不走,陈三爷一路咳嗽,拄着拐棍一戳一戳地进了屋。
人们看到陈三爷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也都安安心心回家了。
孟华凌最担心的情况是王三平一播撤离通知,村民会出现慌乱。因此,通知了王三平,孟华凌就打电话给值班室,想让政府机关的干部进来维护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