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9年第06期
栏目:短篇小说
老焦本是县中的语文教员,执教四十年,德高望重,退休后被县地方志办公室特聘为编辑,每天慢慢地蹬着一辆破自行车去上班。老焦的学问很大,他是全国“王阳明学会”的理事,每年都要出去参加一次学会的活动,他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在省古籍出版社出过三本书,他还是省诗词学会理事,他善作义山体的诗,善填花间派的词,诗词集已印过五本。
如果他只做这些学问,看样子活八十岁以上绝对可以。他为人宽厚,方面大耳,一望之下,谁都会说他是个长寿型的人。当然,他体态也有点胖,但身体没有问题。可是他写起戏来!
这似乎也难怪,不知为什么,老头子都爱写戏。县诗词协会共有十二个老头子,每个人都写戏,写的不是供上演的戏,是案头之作,题材不出才子佳人,仿佛《西厢记》。他们花了钱,刻印自己作的古体诗词集,往往就在后面附上这样一个剧作,弄成线装书,古色古香的,作为赠送亲朋好友的高雅礼物。
老焦却立志要作出能供上演的戏来,他果然就作出来了,就是后来轰动省城的《二桥春》。
当时县文化局艺术工作室的两个编剧,黄云达,邬之仁,正为争着上自己的戏,斗得不可开交,刀来剑往,弹火纷飞。还有一位,就是不才我,虽然也例行公事拿出一个本子参加讨论,但一拿出来就被他们两个无情地开枪打死了,我的事情就剩下看着他们两个谁战胜谁。
不想老焦这时却走进文化局,送来他写的戏。小城名流,而且有县“人大”常委的身份,局长马上热情接待他,把他请到局长室去。但一会儿之后,也就见到他离开了,又过了一会儿。局长就把本子送来给大家看。
老黄老邬翻着白眼说,阿猫阿狗都会写戏。坐着没有动。
他们不伸手,县剧团的支部书记老徐就不经意地捧起了老焦的本子,越看就越想看下去,叫了起来,说,我真激动,人家焦老师写了个好本子!
老黄老邬马上乌眼倒竖,扑过去,头凑在一起看,然后只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就高度团结一致,东一条西一条说出老焦本子的许多弱点和不足,其意当然是要“枪毙”之,好让他们两个接着斗下去。
我闹中取静地把本子看过之后觉得他们两人此时此刻简直泯尽了良心。
他们两个用“冲突”啊“跌宕”啊这些术语,不停地轰炸,竟然把局长和老徐弄糊涂了,如果不是我秉公说了两句,使得局长和老徐清醒过来,老焦的本子就不会被采用,也许从此他就不会再写戏了,后来也不至于因写戏被气死。这样看来,老焦那天是自己要上《录鬼簿》的,而我主持正义倒是送了他一把。
老焦不但古典文学功底非同等闲,对民间文学也极有修养,也就是说,他能大雅,又能大俗,二者结合在一起了,这是他的本子给我的深刻印象,而大俗的一面,正是本子能一眼被老徐看中的原因。老焦深知这一点,他后来对我说过,剧团多数时间是到乡下演出,大俗有人看,大雅也许就没人欣赏,虽不能说宁俗毋雅,确定是要寓雅于俗。
老焦写的《二桥春》却完全符合这种要求,而人家可不是专门吃这碗饭的!这确实令我惊讶,何况老焦完全有资格做我的老师,他讲一个字就能从甲骨文讲到草书讲到《易经》,这种学问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在心里就拜在他的门下了,他比我年长二十岁。
《二桥春》采自古代小说,说的也无非是才子佳人遭人小人算计历经磨难终成眷属的故事,但老焦借这个老套的故事用戏曲的形式嘻笑怒骂做尽了文章。其中“你哄我,我哄你,哄到金銮殿,哄到御座前”这样的唱词,真令人叫绝!至于“载舟之水也翻舟,行船的好风会怒吼”这样古为今用的话,被用在关键唱段的关键部位,到时定会在剧场上起震撼性的作用。
老黄老邬为了否定这个剧本,最后的杀手锏,是吓唬局长,说这个剧本政治上“犯嫌”,不能上舞台。局长果真被吓住了,说不出话来,后来说送给宣传部再看看。我把这一情况告诉老焦,他老人家就打电话给部长谈这事。部长水平高,思想也解放,又敢于拍板,所以老焦的本子最终是通过了,等着上排练场。
老黄老邬气得一起上了酒馆,把我也拉了去,但我成了他们的出气筒,说我要么不拍马屁,一拍就拍得叮当响,说我年轻,一直由局长代着不肯丢手的艺术工作室主任大约非我莫属了。好在我熟悉他们平时这样尖刻惯了的了,况且他们两个都比我大十岁,是老大哥,我只有笑嘻嘻地听他们拿我出气就是了,他们一边胡说八道一边正好下酒。
来给老焦的本子做导演的,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是大导演黄佐临的学生,也曾在北京工作,拜过大导演焦菊隐为师。因为他是S城人,所以部长局长亲自出马,到上海请来了他。
导演给剧团排戏时,老焦每天不请自到,看得笑嘻嘻的。他摇头晃脑说,今日方知剧本付排之乐也。
老焦的本子只是长了一点,导演按照演出允许的时间给他精炼了一下,而在人物设置,在情节戏理上,在风格上,在台词唱词上,都充分尊重了原作,精炼改动的部分,也是跟老焦商量、由老焦一支笔决定的,总之,老焦能对舞台上的每一个字负责,这是老焦感到心情舒畅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