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老焦无论如何要请导演到他家里吃饭,要和导演交朋友。我也是出席作陪的。我说导演你充分尊重了原作。导演说,如果原作有需要提高改动之处,导演当然也可以跟编剧商量,有的导演不在导出剧本内涵上多下功夫,反而要求在戏中乱加枝节,甚至撇开编剧,任意改动,口授台词,这是我最反对的,这是滥用导演权力。导演说罢这番话,又对老焦说,你如果遇到我说的这种草台遗风导演,你会有少女受强暴之感,能把你气得要跳江呢!我就是二十八岁时写了一个戏曲剧本,遭了这样的罪,愤而到戏剧学院学导演的,其实我本是复旦中文系毕业!老焦听了,对导演感激万分,一再敬酒,最后执意要把自己一件心爱的六朝古董送给导演作纪念,还说,你反正也是S城的人,到你手里跟在我手里是一样的,这句话使导演感动的程度可以想象,导演双手接过。
到了老焦家里,我才知道,他能写出《二桥春》来,不但因为有古典文学民间文学等方面的修养,而且他对古代和当代的戏曲也有相当研究,这从他的藏书里有一大溜这方面书籍就看得出来。老焦谈起传统的优秀戏曲剧目,头头是道,眉飞色舞,关汉卿的《单刀会》,马致远的《汉宫秋》,他都能背诵出其中的唱段来,更不用说《西厢记》里的唱段了,地方戏曲《赵五娘》,他也能如数家珍似的背诵出几十句来,可称之为老才子,即使再过多少年,我也未必能达到他这种程度。
不过,我也感觉到老焦有他的弱点。一是希望显露才华,二是心性比较高,这与他六十二岁的年龄似乎有不协调之处。当然,我不赞成那种保守见解,好像人到一定岁数就应当如何如何,同时不应当如何如何。可是,我们毕竟生活在具体的社会环境中,你是六十岁,他人的目光看你就是六十岁,就绝对论说,六十与二十三十确实也不是一个数字。当然,老焦的弱点,恰正是他的优点,要不然,他怎么会写出不同凡响的《二桥春》来呢?
彩排那天,我看到老焦和许多老头子会聚在剧场门口,从那些人的身份样子看,大约就是诗词协会里老焦的诗友,他们都兴高彩烈。老焦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穿了一身好衣服,好像他今天办什么喜事正在大请其客。
后来在剧场里,我却看不到老焦,他没有与那些坐在一起的老头子坐在一起,他到哪里去了呢?原来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剧场最后一排的角落上,尽量避开旁人。我虽然不曾有戏被排演过,但这种心情我能猜得到,他是要好好地不受干扰地看看他自己的戏到底如何,就像一个画家作好了他的画,就站到比较远的地方去审视打量它一样。我没有打扰他,我在别处找了个位子坐下来看。
老焦的戏成功了。S城的人看戏不爱鼓掌,但他们会看戏,如果是好戏,他们总是让自己少走动,生怕把什么内容看漏掉,一出戏在他们心中最后的评价好不好,就看剧终时他们是否报以较热烈的掌声。老焦的戏获得的,就是这种珍贵的掌声。戏演出结束时,我到后面却找不到他了,局长也满场在找他,说是部长县长要见作者,那些老头子也在找他,说是要向他表示祝贺,但老焦确实不见了。
在外面也没有看到老焦,我只好回去。那些老头子也在剧院门口拱手作别回家了。我骑在自行车上慢慢地踏,回味着老焦的戏和演出时的剧场情况,我是要从中汲取成功的经验。一路上,我都听到散场的观众夸赞这个戏好。
忽然,路边似乎有个人在叫我,声音不高,但有点熟悉。我左右一看,不见人,眼一低,却看到是老焦。他坐在路边的一个关了门的商店台阶上。我大吃一惊,忙下车,走去搀他站起来。我说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是走不动了吗?他说,不是,我坐下来品味品味。我说,散了场我们局长啊你的老朋友啊都在找你,你怎么一个人先离开了?他说,我有意回避的,这种时候,我怕人说好,也怕人说不好,我要一个人想想。我问他,这会儿你想好了没有?他说,我认为,戏成功了。我说,是的,观众认可了,大家找你就是为了祝贺你!部长县长刚才都要见作者,但你离开了。他忽然一下子站不住似的伏在我的肩上,软弱地啜泣了一声,颤抖抖地说,成功了!成功了!当时,我的心弦被猛地拨动,一股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睛……因为他毕竟是个岁数大的人,我真怕他欢喜得过分了,出什么意外,我冷静着说,我送你回去吧。他说,好的,我确实有点头昏,到了我这种年龄,也许不宜有这样大的喜悦,唉,我像个孩子似的,我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