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13年第02期
栏目:重磅中篇
果欢欢给顾一航说起她和母亲的事儿,正说到一半的时候,不知怎么就瞥见了顾一航鬓角窜出来的白发,好像黏在脸上的白糖。
果欢欢于是分了神,不经意地伸出手去,像是要拂去这些烦人的白色糖点。手刚伸出了一半,就吓着了顾一航。顾一航倒是很灵活的一躲,躲开了果欢欢的手。
顾一航再问:“然后呢?”
果欢欢此时正说到青春期与母亲的抗争,那些与生理周期和身体相关的名词,之前一直从她嘴里坦荡利落地甚至有些欢快地鱼跃而出,她并不觉得有任何言语上的困难。但这突如其来的停顿,倒是被顾一航理解为她正在费力寻找一些更隐晦和委婉的措辞。
顾一航问话的瞬间,果欢欢其实是有些后悔了。她觉着跟顾一航说自己与母亲的这些陈年往事,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主意。那些白糖一样的点点白发提醒了果欢欢,眼前这个男人,跟自己不是一拨的——他跟自己的母亲才是一拨的。
果欢欢一下子失去了诉说的欲望。原本理直气壮的她此时看来就有些萎靡。她只好低头,用勺子划拨珍珠奶茶里的珍珠,一颗两颗三颗,小勺子里最多只能装三颗珍珠,到第四颗的时候,第一颗就被挤了出来。果欢欢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被挤出来的珍珠,你有什么好计较的呢,你迟早注定是被挤出来的那一个。
“然后,没有然后了。”果欢欢说,换了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做出调皮捣蛋的样子。
“欢欢,关于这个问题,我得跟你详细说说了。”顾一航好像刚准备好要说点什么,一点都没有意识到此时果欢欢已经兴致索然。
果欢欢在想自己为何要向顾一航说起那些事情,难道是寄希望于顾一航的理解吗?这样漫长而细致的诉说,她已经对不同的男人尝试过很多次,仿佛是在时过境迁之后试图寻求一些慰藉。然而这些可爱的男人们终究只是有心无力,他们善良的内心终究是男性的,怎么可能去理解发生在一个母亲与女儿之间的情绪暗战呢?果欢欢掏心掏肺的坦诚相待,换来的多是毫无新意的世俗洞见,比如她好歹是你母亲之类老掉牙的劝诫。
是什么让果欢欢又一次开始了诉说,是什么让果欢欢相信顾一航会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母亲只是欲说还休地来过一个电话。母女俩之间的电话其实很少,少到几乎可以忽略。这个无线通讯的时代让她们之间的疏远明显成为故意,果欢欢知道,其实没有什么阻拦她们联络,她们只是故意地放任着,不去理睬对方,于是越放任就越疏离,直到突如其来的每一次电话都成为事件,显得那般不寻常。
这次的电话预示的事件,果欢欢还弄不清楚。但果欢欢知道,母亲那欲说还休的表达是反常的,她一辈子都不会吞吞吐吐,哪怕在父亲刚离家出走的那些日子里,她也没有过任何难以启齿,哪怕她后来的男朋友们如何让果欢欢感到不堪,母亲,这个钢铁一般铁骨铮铮的女人,也始终理直气壮,她仿佛从未有过什么无法解开的纠结。
那么,她吞吞吐吐的遮掩是因为什么呢?
她看似无意地问起了“小顾”,其实“小顾”并不比她小多少。小顾的称呼让果欢欢迟疑,很久才明白母亲的“小顾”其实是自己的老顾——顾一航。
母亲之前从未如此称呼过顾一航,她甚至也从未如此称呼过此前的那些“小王”、“小何”“小赵”们,她一直用“那老头”“那谁”“那个眼镜”种种临时称谓,于是此刻这横空出世的“小顾”便显得尤为生硬,尤为故作亲昵。
果欢欢敷衍着,故意无视母亲在称谓上的心机,她在等待着母亲进入主题。母亲的主题应仍是男人,是的,她的男人,或者果欢欢的男人,这是母亲多年生活的主题。既然问起了小顾,那这次她定然是冲着顾一航来的了。
却再没有然后了,母亲之后突然就宣布要挂电话,她对顾一航的反对还没有如往常那样表达出来,突然就终止了。果欢欢如同等待炮火的士兵,却只是等来了一个鸣金收兵的对手。这突然的停火,反倒让果欢欢乱了方寸,她无法判断对方是真的撤退了还是另设了埋伏。
但至少母亲是在退让,无论真假,她的姿态已经在果欢欢始料未及的时刻里发生了改变。多年的相持不下之后,任何些微的改变也足够让果欢欢对上苍满怀感激。她不恋战,尤其不喜欢与母亲这般的强势女人长久纠缠,如果顾一航最终将成为果欢欢与母亲之间的停战协议的话,那他无论如何都应该是特别的那一个。
但果欢欢没有想到过在自己与母亲的问题上,顾一航其实也是会有立场的。果欢欢理所当然地把顾一航的立场与自己等同,难道不应该这样么?他本就应该如平常一样迁就着果欢欢,无条件地投赞同票,不是吗?
在顾一航毫无新意的讲出那些“母女之间没有什么问题是不可解决的”这种陈词的时刻,果欢欢就对自己认了错。她错了,她错在竟然让顾一航在自己与母亲之间做选择,还真不好说顾一航会偏向哪一方,他们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他们都为人父母,他们天然就该是同一个立场。
这想法让果欢欢觉出一阵凉意,她坐在顾一航家里爱依瑞斯的沙发里,像沉溺于一个陷阱。
片刻,果欢欢做出决定,要从母亲的阵营里把顾一航抢回来,因为他是顾一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