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一航出过一本诗集,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关于诗这件事,其实都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关于这本诗集,顾一航从来没有对果欢欢提起过。
果欢欢所认识的顾一航,在大学教建筑学史,四十五岁,离异,无论如何,这些都和诗没有必然联系。
果欢欢觉得,顾一航应该告诉自己关于这段诗歌的历史。既然对于他并不那么纯粹的其它方面的过往,顾一航都可以向果欢欢轻轻松松地坦诚相见,这些陈旧的诗歌往事,又有什么好隐瞒的?又或许顾一航根本没有想过要隐瞒,他只是自己都已经忘记了。那个写诗的顾一航与研究建筑史的顾一航,他们相互遗忘,不再有些微牵连。
那真的是两个人——写诗的顾一航与现在的顾一航——果欢欢某天突然看见这本署名“一航”名为《第五条河流》的诗集内页上作者的黑白头像照片的时候,就立即做出了这样的论断。通过封底的出版日期,果欢欢推断诗集大致是在顾一航三十岁左右出版的,很快,果欢欢又换算出那一年自己的年龄——十二岁——果欢欢并不擅长运算的脑子,在年龄这件事情上,总是反常的敏捷。
自己十二岁的时候,顾一航在想些什么?
这个问题让果欢欢如此好奇,就像游戏打到了新的一关,看见了崭新的界面,遭遇新的敌人,拥有新鲜的武器,采取不同的战斗方式,果欢欢感到了一些因为刺激而产生的激动情绪。
多是一些情诗。三十岁的男人,除了爱情,还能想些什么呢?更何况,诗这种东西,除了爱情,还能用来写什么呢?爱情之外无论写什么都是对这种奇妙的语言形式的浪费。
有些句子在果欢欢看来实在有些可笑,难怪顾一航没有告诉自己。顾一航是多么骄傲的人啊,所有值得他骄傲的历史,他都会轻描淡写如谈及家常小事一样说给果欢欢听,语气里满是毫不在意。但果欢欢能听出来,那些说给她的闲散语句里,都是顾一航的骄傲,只有真正骄傲的人才会用这种毫不在意的语气:你们都以为这很了不起是吧,在我看来,也就是这么回事,没什么大不了。待琢磨过来这其中的逻辑,果欢欢发现自己并没有因此而对顾一航有微辞,反倒是忍不住地暗自赞叹他这不显山不露水表现自己的本领。只有这个年纪的男人才会有这种特殊的本领,才会有那种经由岁月培育的,在谈笑间总能拿捏得当的分寸。那些年轻的男人们,他们总是心比天大,热烈灼人,而那些暮年的老人们,他们宛如灰烬,只剩下一些悲伤的余温。只有顾一航,四十五岁的顾一航,才能表现得这么好,这么得体,张弛有度,亦静亦动,不可增一分,不可减一分。
而那些其实可称不堪的往事,顾一航也没有对果欢欢刻意回避。这又是另一种逻辑,哦,看吧,年轻时候的我,也是这么的懵懂,也做过傻事。这些一笑而过的表述竟然又成了顾一航的得分项。一本正经的大学教授顾一航,因为那些青葱岁月里犯下的人之常情的错误,而显得如此坦诚和值得同情,而愈加博得果欢欢的爱意。想想吧,如果不是这些历史,顾一航将是多么严肃苍白而无趣的一个人啊。
而这本诗集,不可否认,它和顾一航联系在一起是极具戏剧效果的。这种反差恰恰是喜欢表现的顾一航需要的,他怎么会从来不提及它呢?
这些诗歌,这些诗歌里描述的爱情,这些过时的火热的句子,它们其实都是有主人的,果欢欢沿着这些脉络就想到了顾一航的前妻。
哦,原来谜底在这里。
然后果欢欢就没有再想下去。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想起顾一航的前妻,她就失去了探究的动力,就像面对一座云笼雾罩的山峦,她宁愿放弃,也不愿意花费力气去登爬一番。她觉得关于前妻这道方程式,其实无论如何都是无解的,无解的题,又何必费力作答。带着一种近似于无知者无畏的勇气,果欢欢倒还可以理直气壮地享用与顾一航的爱情,虽然这爱情曾经也是前妻桌上的菜,亦被他们享用过。
相比之下,果欢欢更愿意琢磨琢磨年龄这件事情。她琢磨的方式主要是假设,比如这本诗集,顾一航出诗集的时候三十岁,果欢欢十二岁,三十岁的男人与十二岁的姑娘。果欢欢想起十二岁的自己,该是小学刚毕业,还没有来月经,父亲还在家里,正是她所能记得的最后的童年时光。十二岁之后,生活像瀑布一下急转直下,裹挟着果欢欢进入她再也没有离开过的泥潭。
十二岁那年是果欢欢所有故事的起点,果欢欢对顾一航的讲述,也将从那一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