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果欢欢觉得很难一下子表述明白,其实生活并不会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告诉你,你的命运就在此刻发生改变。你只能在很多年以后,慢慢领悟到原来一生的道路正是在多年之前的某个时刻发生了偏离,所以你才走到了现在这个地方。就是这样,只能之后回顾,你永远不能在之前得到暗示。就连那些事后想来近似于暗示的东西,也只是你自己一厢情愿寻得的安慰剂。
这样的暗示之后想起来,还是能找到一些的。
比如那个异常闷热的下午,应该是六月,因为刚刚庆祝过儿童节的校园里还披挂着一些皱纹纸做的装饰品。有些红的、粉色皱纹纸不知从何处掉落了,变成了随处翻飞的、妖娆而撩人心魄的蝴蝶。
每当天气热起来的时候,果欢欢就觉得自己变得很胖,这错觉一直延续了很多年,直至如今,她依然会在每一年初夏时节的那种燥热里,感觉到四肢与小腹在砰砰砰地膨胀。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严格恪守着热胀冷缩的自然规律。那个下午,因为天气突如其来的炎热,以及低气压下的沉闷,南方雨季的潮湿,种种因素混合在一起,果欢欢觉得自己变得肥胖起来。
那个下午是小学毕业前的体育加试。这样的天气考体育,结果可想而知。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素质教育刚刚被作为一种新鲜的观念进入这个国家的教育体系,音乐、体育、美术这些曾经被忽略的课程仿佛一朝升天,得到了学校反常的重视。校长提前放出了话,体育不合格,考试成绩再好,也不能升入县城一中。学生和老师们都是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更有人带着同情的或者鄙视的眼神,不经意地瞟向那些平日里学习好但因缺乏锻炼而显得孱弱或肥胖的优等生,仿佛那天将成为他们的末日。
但体育考试并不是那天下午最重要的部分。果欢欢虽然不爱运动,却总算有一项打满分的长项,那就是跳绳。靠着跳绳,优等生果欢欢可以无忧无虑地在体育加试上也拿到满分。看吧,果欢欢该是多么受上天的恩宠。
果欢欢一直记得那天自己不情愿地穿上了一件肥大的玫红色的T恤,应该是母亲或者表姐的,白色的裤子,白球鞋,很运动的打扮。但精神上却很萎靡,她的双腿出奇地沉重,仿佛每时每刻,两条腿都在变得更加粗壮。她很想念不得不换下的“六一”节时那条新裙子,那是一条米黄色的长及膝盖之下的连衣裙,仿佛她这天下午如此困顿的精神状态并不是因为天气和体育考试,而是因为着装。她一路走到小学校,看见平日里空荡的操场此刻尘土翻飞,短跑、跳绳、单杠、铅球……在各自的阵地里热闹着,没有草的土操场像极了一口烧开的锅,翻滚着,袅袅娜娜蒸腾出混淆视线的烟雾。
这烟雾让果欢欢感觉到一种近似窒息的感觉,多年以后,和顾一航在床上的时候,果欢欢也曾体验过这种类似的感觉。这并不奇怪,这两个时刻其实有着如此精确的相似之处——都是荷尔蒙的作用。那个时刻在十二岁的果欢欢身体里发生作用的,是诱发少女初潮的荷尔蒙。
那天,在向顾一航讲述自己与母亲的关系时,果欢欢无法绕过去要提到这个下午的经历。果欢欢尽可能让自己把少女的初潮描述得圣洁与美好。这对果欢欢很重要。曾经,在母亲那里,所有这些事情都是肮脏与不洁的。母亲在言语中一次又一次地唾弃它们,用果欢欢对顾一航的话说,是“那个女人她自私地执着地唾弃着与身体有关的全部”。这唾弃无意造成的后果,是让果欢欢在漫长的青春期都无法克服面对身体的羞愧,仿佛这皮囊生来就与所有罪恶的事情有关。在与母亲的关系一度紧张乃至崩溃的那段时间里,果欢欢终于决定,要走出她对自己多年来的压制和影响。那么,果欢欢必须将身体美化,用与母亲截然相反的态度来对待身体,这可以说成是叛逆,其实比叛逆还要严重很多。在果欢欢的一生中,对母亲的这种反叛对她影响深远,事实上造成了她与她交往那些男人们在身体一事上过于轻率随便,因为她不看重身体,更相信精神——她后来才知道,她反叛了母亲这么多年,终于还是落入了母亲的逻辑。
少女的身体从来都是如此妙不可言,根本不必羞愧。
回到那个体育考试的下午,即将少女初潮的果欢欢对命运马上为她安排的事情一无所知。她只是没心没肺地觉得厌烦。她觉得也许早一点考完试,就可以告别这个烦人的下午。
那的确是个烦人的下午,果欢欢在排队的人群中焦躁不安,那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孩子也在队伍中。他经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就像看着自己心爱的玩具。他的目光此时可以略微减轻果欢欢的焦躁情绪,在之后,他的目光却成为果欢欢全部伤痛的导火索。
果欢欢的初潮是在跳绳中来临的。这符合重力原则。虽然缺乏最好的状态,果欢欢的跳绳成绩仍然拿到了满分。这已经不算一个好消息了,因为在排队的圈子里的所有人,都看见了这个全校有名的漂亮女孩子,她的白裤子后面,那些殷红的血迹。
成年以后的果欢欢回想当时的状态,她只是在想一个很奇怪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问题,当年负责跳绳测试的那个年轻帅气的体育老师,为何没有半点反常的反应。以他当年所坐的位置,应该首先看见果欢欢出的丑,但他竟然一点没有提醒果欢欢,连半个眼神都没有。可见果欢欢从那时开始,便已经在意男人的目光了。
顾一航倒是从一个成年男人的角度回答了果欢欢的问题,他说:“十二岁的女生,在成年男人眼里,还不是个完全的女人,既然不是一个完全的女人,月经出血的那点丑也不算什么,本来么,算得了什么呢,就像小孩子摔了一跤一样,不值一提,更何况体育老师么,这身体的状况该是司空见惯的。”
顾一航的答案让果欢欢心生怨愤,标志自己成为女人的初潮原来在顾一航和那个青年男老师的眼里,仅仅是“小孩子摔了一跤”。但除去这怨愤不提,果欢欢承认顾一航的分析不无道理,如今的果欢欢回想当年的经历,也只是觉得一笑而过,不值得夸大。
但当年的果欢欢却没有一笑而过的坦荡。她最不能释怀的,是那个长得好看的男孩子充满同情与不解的眼神。刚刚拿了跳绳满分的果欢欢,有些兴奋,更有些疲惫,她投向那男孩子的目光里满是希望得到赞许的娇嗔。然而她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回应。她有一点点的黯然。
是一个女生善意地提醒了果欢欢,带着一副“过来人”的骄傲,说,“你来那个了……”果欢欢的一脸茫然倒是极大地满足了这个女生的不知道什么心理,似乎她们共同拥有了一个秘密,让她比果欢欢还要激动。终于,她不由分说地把果欢欢拉到小学校的厕所里,让果欢欢自己看。
果欢欢一下全明白了。
初潮的慌乱并没有影响到果欢欢什么,她从小处理事情像个大人,对神秘的初潮也早有心理准备。那些心理准备更是与她的母亲,那个强势的、钢铁般的女人无关。
果欢欢是片刻之后才明白事实上发生的事情,并不是她来了初潮,还成为了这个小学校的女生中的领先者(拜那个女生所告知),而是围观者们与那个男孩的眼神,那些复杂的、各式各样的目光,就这样永远的投射在了果欢欢的生命里。直到六年以后走在北京的长安街上,深夜的长安街上没有一个人认识自己,果欢欢才恍惚觉得自己稍微的从这些目光中得到了一丝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