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南文学》2017年第04期
栏目:小说
娘打来电话,五哥又病了。
我关上电视,坐在沙发上。娘的声音很平淡,像语音客服一样,通知完我就挂断了电话。嘟嘟的忙音堵住了我还未说出口的话,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着。
五哥出事似乎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正月十六,娘给他做第四十一碗蛋煮酒时就嘟囔,这几十年都白过了。想想,确实五哥从三十岁起“出事”就没有停歇过。刚开始那几年无非是接连不断的相亲、被骗婚、酗酒。后头这几年就和赌博、生病沾上了边。当初分家得的好山、好土,差不多全都典给了人家。为此,娘还气红了眼,血压一高往医院里头住了大半个月。出院以后,娘放出话,就当没生养这个儿子,死外头也不再管他。我曾不满多次嘲讽娘,没过多长时间,我最终明白姜还是老的辣。五哥隔三差五打来电话借钱,少则四五百,多则五六千。次数多了,我那微薄的工资不免难以接济。谁曾想五哥竟然还给“闹”上门。
爬上五楼,昏暗的白炽灯下,似乎有人蜷缩在门前。我不由握紧背包带子,站在楼梯口,我伸出脖子企图看清楚门前那人的模样。他的脸贴在门板上,灯光反衬下仅有一片黑影。我揪着发卷走向透着光线的窗口,正想着,要不要打电话找小李过来。发卷儿被我揪得生疼,犹豫了很久,回过头刚好瞧见那个人摊落在水泥板上的左手。弯曲的三个手指,那就是五哥了。这么多年以来,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弯曲手指的倒也有,小李的小指就是微曲着的。据他的说法,是小时候削水果误伤的后遗症。而弯曲了三个手指的,我想,这辈子,我也只见过五哥。
我松开出了汗的手,走到门前,轻轻推醒还睡着的五哥。他睡得并不安稳,右手紧紧握着那个看上去脏兮兮的背包。他睁开眼睛,用还沾着黑灰的手搓了搓眼皮。抬头看向我,停顿片刻,受到惊吓似的从地上弹跳起来。又像想起什么,蹲下把那个背包拢进怀里。他低着头,并不说话。我打开门,让他进来。他看看我,还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那一刻,心头没由来的一酸。我像儿时一般,拉他一把。他用弯曲了三个手指的左手,拍打着外衣,挪着步子慢慢走进来,样子十分滑稽。我忍不住笑出声,他茫然地看了看我,也跟着我傻笑。
他沙哑着嗓子说,这屋子蛮好,俺放心哩。
我手里端着茶杯,蹙着眉回想毕业快十年了,的确从未让五哥来过这蜗居的小房子。娘、大姐、二姐来过,三哥、四哥也来过,为何单单剩下五哥呢?怎么也想不清楚。我沉着脸把水递给五哥,他往前走几步,接过水杯。他双手捧着水杯,有些局促不安地站着。
我坐在沙发上,用手指着身边的空位让他也坐下。他环顾四周目光搜索着,最后瞄准餐桌旁的木椅。他刚坐下,又跑到鞋架上把背包拿过来,放在膝头抱着。隔在我们中间的茶几毫不知情,它把我和五哥隔得远远的,里头填满了从遥远的地方流来的空气,最终也不知去处。
五哥拉开背包链子,从里头小心翼翼拿出一个罐子,用黑色塑料袋包裹着。他一层一层剥开袋子,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罐。他说,霉豆腐,你爱吃。屋里人年下捡了豆腐霉的,前几天放了新的花椒油。你尝尝哩,还蛮香。
他用衣袖擦擦手,使劲拧开瓶盖。一股花椒油夹着辣椒的味儿就跑进了我鼻子里。火红的辣椒粉包裹着霉豆腐浸泡在亮滋滋的油里,随着五哥把罐子放落在桌面,油水荡漾着。我拿起筷子,挑开辣椒粉附着的表面,从豆腐芯里挑出白白的沫子。我陶醉地享受着霉豆腐和花椒油散在舌尖的味道。五哥那只弯曲了三个手指的左手紧贴着裤缝,他看着我,就像在等着我说味道不好,他就立刻把罐子摔了一样。
放下筷子,我不停地呼着气,嘴里全是辣辣的,麻麻的感觉。我笑着说,还是乡下霉豆腐的味道正宗。五哥紧绷着的脸终于放松地笑了笑。他得意地说,俺屋里人,自个磨的豆腐,用新稻秆捂霉的。
我笑了笑说,那麻烦五哥了,这么麻烦。
他猛地咳起来,昏黄的脸上充满血色,是暗红的。仿佛就要冲破皮肤,滴涌在任何地方。他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说,五哥也就这点本事了。又像是无意识从背包里拿出一叠泛黄的本子。他笑着打开了一本,我走到桌边,拿起那些本子。原来都是我上学时候的作文本,或者日记本。他翻开的那一本是我三年级时的作文,他用蹩脚的普通话念着:
有一天我会长大,长大了我一定会带着五哥去环游世界,给他买最好的车,盖最好的房子。
他念着念着,用左手揩着脸。喃喃自语,想不到,你都长这么大了。我紧咬着下唇,慢慢翻开那些本子,它们就像是经过某种严格的挑选,都是一个品种。原来在我的学生时代里,五哥几乎就是我所有作文的原题。五哥像是无意间把一本高一的作文本推到我的手里,标题是“弯曲的左手”。
我的手胡乱揩拭着脸颊,抬起头,看着五哥躲闪的目光。我吸了一口气说,五哥你去治病还差多少钱?
他又低下了头,伸出完整的右手,五哥笔直的手指头挺立在我面前。他的声音,就像从地缝里飘出来,五千。脑袋被声音压迫着往下落,就要贴着地板了。
我的下唇感觉到牙齿的尖锐,紧蹙着眉头看向五哥,说了一个字——好。
五哥接过信封,把背包丢在地上,用弯曲了三个手指的左手抓着那一沓纸币,右手上沾着唾沫,他细细地数着。数完,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抬头看向我时又微微隐去了。他慌乱地把那堆泛黄的本子推到我跟前,像是某一种交易,我付清楚余额,他也就交货给我。后来,我把那堆泛黄的本子用一张牛皮纸包裹起来,堆在小书房的书架顶上。或许在哪一天,积满了灰尘的时候,我还会再次翻开它们中的某一本吧。
我说,五哥,你一定得去看病啊。酒就不要喝了。
他还是低着头,搂着他的背包走出了门,和进门的时候不一样,他走得很急,想逃脱什么一样。紧紧地搂着他的背包,里面是我“借”给他治病的五千块钱。楼梯一直不停地拐弯,五哥的脚步声也消失了。
是在今年开春的三月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