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等待出站的大巴上,我接到了大姐的电话。她语气有些犯冲,对着手机几乎是吼出几句话,小五又病了啊,今年都病四五次了!俺在圩场,正忙着!后头好像有生意,她直接挂断了电话。想想还是得和四哥商量一下,爹过世后娘就和他屋里合伙一处,到现在也只能找他。手机里的忙音响了很久,看来四哥是不想管这件事情。指不定,娘给我打电话,也是他和三哥商量出的主意。
离出车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车上的乘客嘈杂地嚷嚷着。司机急吼吼地说,就走,就走!售票员走到车后头,开始扯乘客们的票单。他沿着虚线扯去票单的一半,把另一半扔给我。我的手摸着撕扯以后的齿距,掀开玻璃前的车帘。车晃动着,帘子也就拍打着我的脸。车上的玻璃窗子是封死的,我真想把它推开,让风狠狠地从我身上刮过。车票上的齿距还在我的手心滑动,仿佛我们的一生也就和那张车票一般,冥冥之中就划定了一条虚线,到了出发的时间,总会有人沿着虚线扯开。一半被带走了,成了往前走的资本;一半留在了手里,或许转身就丢弃,或许会留在背包的某一个角落里,哪一天也会被遗弃。
塞上耳机,打开QQ,一长串的消息在跳动。点开小李那个标有二十多条消息的页面。几乎都是在问我怎么请假了,要年中考核,这节骨眼上还请假,今年的奖金全得泡汤。知白的QQ也在闪动。这小姑娘几乎很少和我这个姑姑私自联系,每一次也仅仅是在各种节日里发来祝福。打开她的QQ页面,第一句话是,六姑姑,这次你还会回来吗?
她对这件事情的态度,让我感到一丝不安。像她这个年纪的人,大多数都还在幻想着怎么走出那座山吧,她却已经如此通透。其实我心里觉得,她平常那副冷冷的态度,不过是为了引起大人们的注意。然而我并不喜欢她的种种行为。我也不赞成她那副样子,好像整个世界都亏欠了她。当她主动给我发来消息,我意识到,五哥这次或许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轻。虽然他一直打着生病的幌子,四处筹借钱财。我猜阿哥阿姐们也和我一样明白,那不过是五哥打出的幌子。从来不曾问过五哥到底是什么病,在心底我选择了相信他,就同小时候一样地相信他,即使我明白他的诡计。
知白断断续续告诉我,她听说五哥已经不能下床,但她并没有亲眼看见。娘不同意她过去看五哥,她只能等着我回去。这一刻,我是理解她的。毕竟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一个被留在祖母身边的孩子。手指滑过手机上的键盘,我告诉她,我已经在回县城的车上。
我疲倦地闭上眼睛,五哥弯曲的左手和灰白岁月里的影子总在脑海里摆动。
爹拿着棍子狠厉地抽向地板,我只顾瘫坐在地上哭泣。爹把手上所有的钱又数了一遍,然后放在桌面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还有没有藏着?他始终不相信我,他觉得我一定还偷偷藏出去了一部分钱。再说,他是一家之主,他的判断是绝对不会有错。他认为,我不应该考上县高中。然而我考上了,我还要去读。他不允许我去,他把我关起来。还勒令我的阿姐阿哥们不许给我饭吃,直到我向他认错为止。他并不知道,五哥每天都有给我送过水和食物。他严肃地问我,还去不去?我倔强地别过脑袋,不搭理他。十几天以后,当他发现五哥给我送食物的时候,我已经偷偷地溜出去,还顺手从他房里拿走了婆太留下的花边,当给了外乡游走的货郎,拿着钱坐在去县城的车上。
我还是太年轻,不了解爹的脾气。他凶狠地把我从开往县城的小巴车上拽回来。库房里的天色永远是黯淡无光的。五哥安慰着让我别哭,告诉我事情他会想办法处理好的,用不着害怕。我很清楚地记得五哥笔直地跪立在厅堂,他的呼吸、他的目光一丝不乱。后来,爹的眼里充满了嗜血的毒蚁,木棍子就打在那只左手上,是的,只有五哥颤栗的声音和木棍断裂的声音。我胆怯地低着头,仿佛低到了尘埃里。我想用五哥哄骗爹的谎言掩盖我的过错,因为他是我的五哥。永远会护着我的五哥。那一天,他躺在床上,发着高烧。他的左手用麻布包裹着,一层又一层,就像被埋进密不透气的泥土里,从此与光明隔绝。
那一年,爹咬着牙让我去上高中;那一年,五哥检兵被刷下来了。因为,轻度残疾。
大巴猛地晃动起来,离开高速走在罗霄山脉下的乡间小道上。依旧是熟悉的高山,数不尽的绿色漫天铺地盖过来。隔着玻璃,就嗅到一股清新的味道。我耐心等待着,几乎是在数每一秒时间的流逝。终于,车停下了,我听到身旁人交谈的声音,我站起来,走向车门的扶梯。
坐上进山的小巴车,车窗子因潮湿变得模糊不清。昏昏沉沉靠在座椅,车子的空间一下子变得很小,小得仅仅装下了十几个人;小得只有浓浓的乡音。有一个大叔极爱讲话,也极能说,话题亦随着他的主导,无限发散。当他把话题带到这个季节里,乐平人心坎里时,我恍惚听到了陈树方的名字。
陈树方去年收场后,求仙得一解法。神仙婆婆来会,与她说,来年早开园,赶早场,莫贪,善劳力,莫尖,必多得多财。今春,她屋里老早就下肥,请人修草,请人梳果,包桃。这下子,就开始卖了。看来,今天又有几十个万啰!
车子一直在晃悠悠地前进,一会儿偏左转弯,一会儿又靠右转。车厢里回荡的乡音,也是飘飘散散。似乎我从未听到过他们的谈话,但我确乎是听到了二姐的名字。我知道同乡们总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他们眼里富了的人家。我也听说过,二姐这些年的确种黄桃发了不少财。几年前回去拜年,曾看见整座的山被扒去外衣,黄泱泱的泥土落在天底下,移成一道道平地,上头种着光秃秃的桃苗儿。
车子右转,穿过朦胧的山洞式隧道。石碑还在那儿屹立着,显然进了乐平乡地界了。映入眼帘的,无非是夹山带水中一幢幢闪着光的新楼房,还有成片套着纸袋的桃树。树还是树,却弯下腰,向泥土匍匐,受不住似的。于是就有了,一个个木桩子支撑着还活着的树。生于乡野,长于乡野的我,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树不再是顶天立地的栋梁,而是像癌症患者一样卑微地祈求活着,用木桩子支撑着活下去。
太阳已经偏西,车走到路口终于停了下来,我的脚面触碰到潮湿的沙土,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像汽车离去时的尾气混杂在草的气息里一样格格不入。知白远远地坐在大青石上,凝视着夕阳笼罩住的林子。她的手环着小腿,头埋在膝盖,显得十分瘦小。她蓦然惊恐地站了起来,转身朝我奔跑过来。
她沿着小道跑过来,停在了离我几步之远的美人蕉旁。娇艳的红花镀上夕阳的余光,轻盈地摇曳着。知白低着头,光线穿过她透明的耳朵。淡青色的毛细血管里缓缓流动的液体,仿佛就要冲破束缚,奔向我。她终于抬起头和我说话了。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声音是哽咽的,有些慌忙不安,手不停拉扯衣角。她问我什么时候去看五哥。我回答得有些隐约。她又低下了脑袋,轻声呢喃着,她说她想去。
那你为什么不让四伯送你去呢?我说。
她还是低着脑袋说,因为那样阿婆会不高兴。从山坳里折出的光线,横在她脖子细细的曲线上,照亮了她后颈上的碎发,还向下勾勒出她下巴的轮廓。最后,光线洒在泥土上,照亮了我们的鞋面。
六姑姑,你真的不去吗?她说。
回去再说吧。我说,假如我去,一定带上你。
她没有吭声,默默地走在我前面。我踩着她的影子跟着她步子朝房子走去。空气里异常的冷静,我的心也开始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