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伊犁河》2011年第02期
栏目:消闲阅读
这个冬天像我小时候的冬天:刚刚进入腊月,铺天盖地的就都是雪了。那雪一片接着一片落在草垛上、猪圈上的塑料纸上,灰黄色的麦田里,还有园子里青菜上。光秃秃的树丫上细细地竖着一些雪白。风有时候呼啦啦地吹过穿堂,吹过去年贴在门上的对联。那红对联已经变成了灰白色,墨迹也成了灰黑色,墨水顺着雨水浸渍的路线滑下来,在灰白的红纸上划出一道道浅灰的线。
雪停的第三个午后,我坐在门口,和来串门的老太太们说起我去世十几年的奶奶,她们身体还很好,而她已经在青河边的桃树下躺了十二个年头了。想着我就有点悲伤,就是这个时候,村边的小路上突突地驶过一辆摩托车,车子后座上坐着一个年青的姑娘。一个老太太说:“快看,老李家的大丫头和她女婿,后天就结婚了。”李竹?那是李竹?
我的面前只能看见九年前的李竹的样子。矮矮的个子,光洁的脸,头发永远扎成对称的两个高高翘起的尾巴。走起来两个发辫忽闪忽闪的,阳光下像两条跳跃的鱼。
想到这儿,我忽然笑了:就这样的小丫头就结婚了?“笑啥哩?李竹比你还大一岁呢,今年都25了,唉,可算是嫁掉了。”孔家老太太一边抽烟,一边摇头,“农村女娃不念书还不早早找个婆家可不让大人操心死。不像你,一边念大学一边还能找对象,毕业了就嫁掉了……”看着孔老太一本正经地论述,再看看她吞云吐雾的模样,我笑出了更大声儿。
晚上和妈妈说起李竹,妈说:“人家老李两口子不受礼,我都跑几趟了,说什么都不受。”
“咋回事嘛?”
“谁知道那两口子咋想的!”
“那我总得送点啥吧,我们上学时在一块那么好,妈,你说我送点啥好呢?”以前过年总不回家,今年回来一趟这么巧碰上儿时伙伴的大喜事,多好呀。
“女孩子家的,送点啥不行啊,枕头啊,喜瓶啊,多了去了。”妈妈漫不经心地说。
“唉,明天又不逢集,后天人家就走了,这么急。”我有点恼。
“到桥头大宝家拿一对喜瓶吧,明天上午送去不就行了。”
“嗯,也只好这样了。”我恹恹地睡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踩着前几日的积雪到桥头大宝商店买了一对喜瓶。红色的瓶身上是一对色彩鲜艳的鸳鸯,鸳鸯上面一个大大的囍字。赶着中午前,我提着喜瓶送到李竹家。
天有点灰灰的,像路边落满灰尘的雪,太阳在云朵之中略显虚弱,然而没有风,只是阴阴地冷。村里的路仍是和以前一样的坑坑洼洼,如果不是冷,地面上了冻,这路简直没法下足。
李竹家离我们家隔着一个村子的距离,她家在东,我家在西。倒是奶奶家和她家相近。小时候我在奶奶家住,就常常在她家玩,不过那时候常常是骂架,大人们怂恿着,看,比一比,你俩谁最厉害,于是她在她家门口的枣树下,我在奶奶家的柿子树下,开起战来,然而再过一天就又好了,她给我梳好看的小辫子,我给她摘奶奶院子里的无花果……
这样想的时候,就到了李竹家了,然而她并不在家,她妹妹李菊接过喜瓶,说她到镇上洗澡去了,一会就回来,叫我到里屋等一会。
她们家的房子已经变成了楼房,和村里很多人家的房子一样,粗糙的墙面上水泥沙子的模样赫然在目,加上房檐走廊都没来得及装修,乱七八糟的建筑材料堆在二楼的拐角,实在算不上好看。大门口的那棵枣树已经不在了。我在原来那树存在的地方楞了一会:原来我们上初中的时候,在枣子成熟的时节,每天中午,我都早早地来到她家等她一起上学,那粗壮的大枣树上挂满了青红的大枣。于是我在等她的间隙里,脱掉鞋子,褪去袜子,哧溜几下就爬到树上,再下来的时候空空的书包里就装满了大颗大颗半红的枣子。同时多出来的还有胳膊手指上毛虫蜇出的斑疙瘩。李竹吃好饭我们就一路走着晃着到了学校。那些路上没吃完的枣子就分给同学。
枣树长得很慢,几年也长不了多粗。李竹家的那棵枣树最少得有六七十年了。但是现在那枣树已经不在了。
院子里临时支了一个煤炉子,煤火正旺旺地烧着,她的一个老姑姑在烧热水。地面上有太多打扫之后仍旧掩饰不了的狼藉。凸起的水泥疙瘩上还有未融的残雪,一张旧木床上乱七八糟地堆着一摊子菜蔬,大概是为明天的结婚准备的。
“妈,李桃来了!”李菊冲里间喊了一声,她妈妈正躺在里间的软床(一种木头框子,木头支架上用麻绳或者废弃的水管编织的床),听见女儿的声音头略略抬了一抬,我赶紧走进去。
“大娘,你咋了,身体不舒服?”
“老毛病又犯了。”她略微地欠了一欠身子,想要坐起来,我连忙去扶她要她还是躺下的好。李竹妈苦笑着:“年纪大了,这毛病那毛病的都找上门来,老毛病又撵不走,成天只能躺在床上,啥活也不能干,像个废人似的。”
“大娘,可别这么想,你看你家啥不收拾得有条有理的,竹子、菊子都能挣钱了,就等着享福吧!”病中的人,尤其是稍微上了点年纪又不算太老的病中之人,都会这么嘲弄自己。在乡下的尤其又居多。我也几乎习惯了。
然而她的泪已经下来了,我突然慌了:“大娘,别难过,谁还没个病没个灾的,竹子都要出门子了,真快呀!”只好转移话题。
然而她的泪更多了:“唉,我对不住竹子呀,那时候她成绩多好呀,我硬是没让她上完初中,不然,也和你一样,也是个大学生了……”李竹妈妈哽咽了。
是呀,那时候李竹和我,我们俩成绩是全校老师的骄傲,不是她第一就是我第一,又是一个村的,我们村的人到外村去做生意,那村里的老师都会向他们说起。他们回来再学一遍给我们的父母,于是我们的脸上都是看得见的高兴。然而各家父母的反应不同。我爸常年不在家,妈妈又不识字,只要别人夸我成绩好,她就觉得脸上特别有光;李竹家就不一样了,她妈妈听见这样的话,常常是眉头一皱,眼睛一翻,嘴巴一撇:女孩家念书有什么用?还不是嫁到别人家去?
现在,李竹终于要嫁到别人家去了。
“嗨,哪是那么说的,现在大学生毕业了也是给别人打工,工作也不好找,你没看电视天天都说大学生找不着工作吗?”我吸了一口气,“你看你侄女我,到现在还在家里呆着,我爸妈可愁死了。这么多年的学算是白上了。”
她不说话了。
我也找不到合适的话,又不好沉默,就问问她李竹对象的情况。
好像并不是李竹从前跟我说过的那个一直追她的男孩子。
“她姑姑给介绍的,也是在外面打工的小伙子,丑得很。”李竹妈妈说,仿佛是很不满意的。
“啥丑俊的,你们家竹子看中不就成了,俊也不能当饭吃呀。呵呵。”
“也就是,只要她能过好就行了。找对象的事我也不想管她,我亏她的太多了。”
“呵呵……”
“姐,你回来了,李桃来找你玩了。”李菊的声音从外屋传来。
我赶紧跑出来:幸好李竹回来了。
“呀,你咋回来了,多长时间没见你了!”李竹兴奋地说。这是自我上大学后五年里的的第一次相见。我上学、工作,她在温州打工,过年我去上海的父母那里过年,她回老家,哪里能见到。偶尔只打个电话,她的号码又经常换。
“听说你明天结婚了,我才知道,来看看你,嘿嘿。”
“嗨,明天的期,你明天来吃饭吧,家里没请人,就自己的几个亲戚。”看得出来她很高兴。我说不了,明天我得去外婆家看看,很久没回家,亲戚家都得走一趟。
李竹有点失望,不过是转瞬即逝的。
我们互相调侃着,彼此说着打击对方却又实则羡慕的话。李竹初中还没毕业就被妈妈从学校里拽了回来,和村里的几个姑娘一起到温州打工了。在我还上中学的时候,她每年过年回家一趟,我们寒假才见上一面,然而也是不常常的,她要经常和她的那些工友聚会,不是他们到她家,就是她到他们家。这样的聚会在过年时候显得尤其热闹和喜庆。年纪相仿的男男女女们在一起就像亲密的兄弟姐妹一般。我那时就非常羡慕她,而她到我家来,到我的书桌前,翻翻我的课本就会说,还是上学好。
那时我并不能理解上学究竟好在什么地方,我只是觉得如果不上学我就做不成别的事,像她一样学缝纫,我肯定做不来,我手脚笨,女孩子做的活儿我一样也不会。隔壁家的李云和我一样大,炒菜做饭蒸馒头样样做得好,甚至我妈她们这个年纪都几乎不做的纳鞋底,李云都做得有板有眼。我妈常常就叹息说我将来考不上学可怎么办。而现如今,学倒是考上了,但她发愁的又是我的工作和对象了。总有她愁不完的事。
李竹和我一直站在煤火暗淡的炉子旁边,她手里还拎着洗澡换洗的衣服,烫卷了的头发发梢上,水有一滴没一滴地滴下来。挑染成酒红色的头发在微弱的太阳光下不甚分明。她依然是那般瘦小的模样。一件白色翻领的外套上已经有了灰黑的颜色,紧身裤塞在一双尖头的高跟靴子里,细瘦的腿愈发瘦了。
我看着她,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哎,桃,有男朋友了没?”她忽然神秘兮兮地说。
“啊,哈哈,不着急,男人嘛,不多的是。嘿嘿。”我打着哈哈。
她盯着我的脚,不说话,停了一会,她抬头看看我,一本正经地说:“不小了,你都毕业了,该谈一个了。”
“嗯,嗯,在物色呢,嘿嘿,哪天你给介绍个。”
“你能看上谁呀?那个谁谁都是三个孩子的爸了。嘿嘿……”
“晕,你这丫头!”我提着拳头就要打她,她赶紧跑开了,一边跑一边笑。
那个谁谁就是初中时她帮我追的男孩子。那时候,她绝对可以算是胆大妄为,人家女朋友就和人家同学同班还同桌,她愣是替我写了封情书塞到人家桌肚里。后来晚自习后,那谁谁的女朋友就找我兴师问罪来了。她却跟着我一直走到操场的篮球架下,装模作样地对那女孩说:哎,写个信咋了,又不是你的,再说他脸上也没贴你的名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