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这整个楼房都是《大国文艺》的,怎么仅仅占据了一座楼房的地下室呢?他边走边想,脑子还转不过弯来。这幢楼房有十几层,《大国文艺》被压在它的下面,得承受多么巨大的压力呀!但他还没有相信这种状况。他终于走到大楼入口处了。他没有看见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他看见的只是通向楼上去的楼梯。他站在楼梯下面,站在那里没有动。他的心里充满了怀疑。他不知道地下室在哪里。他终于等到了一个人,他再次问对方,那人明确告诉他《大国文艺》就在地下室。从哪里进去?就从这楼梯进去。他的脸上仍旧是一脸疑惑。噢,你走上去,然后再往下走就到了。他恳切地说了声谢谢。
他要爬楼梯了。他背着包。包已经瘪了下去,越来越轻了。本来就很轻。他大约爬了二十几阶楼梯,到了一个平台处。平台位于楼梯的里面,光线很暗。这是什么样式的楼梯?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逐渐辨别出了前进的方向。他看到继续通上去的楼梯,还看到了一条往下去的楼梯。这就是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了。他站在平台上,没有动,静静地站着,大脑一时恍惚起来。往下,往下,通到地下面去吗?多么深的地下?有限还是无限?如果无穷无尽地通下去,将会是什么地方呢?什么生物居住在下面?是有血有肉的,还是没有血肉的,影子一样的魂灵什么的?他看看通向上面去的楼梯,它又是通向哪里的?通到天上,通到比天还要高的地方?似乎不是现实中的楼梯,向下和向上都通向非现实的领域。都通向非理性的领域,不是理性能够解释的领域。问了几个人都说是在地下。告诉他的都是老头们,老头们告诉他说在地下。他不能不相信他们。他久久地站在平台上,他不能再站下去了,终于从恍惚状态中脱身,清醒了,回到了现实中。往下走吧,往下走就可以到达他崇敬的《大国文艺》,几乎是他理想的天堂。
他往下走。旋转了几个圈子,下到地下室的走廊里。走廊里开着好多门,他在寻找着门上的标志。一个门又一个门过去了,他没有找到《大国文艺》的招牌。应该有醒目的标志的,可是没有。走廊拐弯了,通到另外的方向。地下还是满大的,有不同方向的走廊。转弯后的走廊终于被他走到尽头,他还是没有找到他所要找的地方。他反过身来向回走,刚才看见过的门一扇扇又呈现在他的眼前。现在,他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细心观察,细心研究。他发现每个窗口里面呈现出的都是成套成套的房子,透过玻璃看见的都是住家户的厨房,有厨具灶具什么的,不可能是办公的地方。他脑子里一时非常糊涂。他想是不是还在更深的下面?有没有通到更下面去的楼梯?怎么没有发现?难道一直走到地心里面才能找到他理想的天堂吗?他的理想的天堂在地狱里面?他不敢再想象下去了。他看见窗户里面有人,但是那些人并不出来,他如何向他们询问?总不能隔着窗户大声叫喊吧。他在窗户旁边的门上终于找到了标志,上面写着“大国文艺”几个字,他怔怔地看着,心里想这儿怎么会是《大国文艺》呢?怎么会在住家户的房子里办公?门旁边的窗口里面分明是住家户的厨房呀!他硬着头皮把门推开了。门没有发出响声,没有吱吱嘎嘎叫唤。他好像是悄悄走进去的。他难道变成贼什么的了?他有了一种做贼的感觉。如果真的是住家户,他擅自闯入就成了大问题。第一天来到北京就被当做了贼,而且是第一次到北京就闯下丢人现眼的大祸,将是多么巨大的人生痛苦,人生磨难!推开门是个小小的走廊,走廊南边就是他刚才在外面就能看见的厨房,有玻璃墙相隔。走进去是个客厅。客厅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是个挺像样的客厅。客厅里有沙发,有茶几什么的,茶几上有电话。更像住家户了,但他心里不愿相信它是什么住家户的套房,他希望他真的就是《大国文艺》编辑部。客厅西边有两扇门,它们通向的应该是一套住房的两个卧室了。他透过应该是卧室门上面的白玻璃往里看去,发现里面摆着办公桌,有几个人并排坐在里面办公。他的头只在窗玻璃外面停留了几分之一秒,像个小偷那样猛地一看就把头缩回去了。里面的人一般是不会发现他的,他瞄的速度太快。如果发现了,也许不会在意,心里仅仅产生一个有点怪的念头而已,不会认真追究的。小偷能到这个什么东西都不能偷到的穷办公室来干什么,还不是白白辛苦一趟。他站在门后,置身于客厅里,在想怎么办,可能并没有想怎么办,有些胆怯,有些犹豫,有些激动,心跳有些加快,呼吸有些急促,血压有些升高,肾上腺素分泌有些过量,脸上有些热,身上出了点小汗。他又站了足足五分钟,还是不敢进去。这儿好像是文学城堡的最后一道门,里面就是文学的上帝了,如何面见上帝不是不应该再一次考虑的问题?非常严重,也非常重大的问题?这个问题比地球毁灭、宇宙爆炸小不了多少,具有同样的能量。
他咽了几口唾沫,用手擦擦嘴,又把眼镜取下来擦了擦,把眼角用指头抠了抠,搓了搓。这应该叫做洗漱净面吧,做最后的打扮什么的,就像即将结婚的新娘一样。他这一切动作都做完了,认为自己不会给他崇敬的人留下不良印象了,轻轻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终于把门推开。门推开以后,他清清楚楚看见了里面的人,一个老点的男人,大约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截着一副金边眼镜,正在伏案阅读,可能就是审稿什么的了,总之,他正在工作。还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她是在里面坐着,她也在伏案阅读。他们没有看他,没有朝门口望,仍旧非常专心地阅读着。他微微怔了一下,停顿了几秒种。他背着挎包,双手垂在胯侧,背有些驼弯,不是很大的弧度,非常恭敬地问道:“请问苏宁老师在吗?”
他的声音不大,还有些细,而且有些发颤,过了一会才引起反应。那位先生的头抬起来了,他的脸很方,很宽,很富态,像个做大官的。他的嘴角应该有泛出的几丝不自禁的笑纹,可是他没有笑,他脸上表情非常平稳,没有丝毫变化,可能仍旧沉浸在阅读的思考之中。他回答了他的问题,回答完了以后,他的嘴角终于浮现出了几丝不自觉的笑纹。而里面那个姑娘好像对于问话根本就没有反应,她仍旧在专心地工作。
“在走廊的东边。”这就是那位先生的回答。
他对于得到的回答应该说是满意的。他觉得他的思想有些变傻,已经很迟钝了,得到回答后不能够立即转身,他觉得他的脖子和身体的其它部位都僵硬起来,脚关节业已生锈,磨擦的阻力太大了。他艰难地转身。在转过身的瞬间,他觉察到那个姑娘的脸扬起来了。但他已经转过去,姑娘的脸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视觉印象。但她的整个身体还是给他了一个比较模糊的轮廓,觉得熟悉又像不熟悉的样子。他把门主动给人家关上了。门是他推开的,关上当然是应该的,是礼貌所规范的义务。推开人家的门问问题,得到回答以后就扬长而去,一定会得到对方的愤愤之词。关上了门也就阻挡了一切视线。门板阻挡了一切,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看见的都是油漆得很好的门板,除此之外别无长物。他正在穿过客厅,快要穿过客厅进入厨房旁边的走廊了。后面的门打开了,有声音在问他。“您是李后吗?”声音很清脆,很悦耳受听,仿佛滋润的叮咚山泉水。还在走近的脚步声。轻轻的,好像踩在心上面。
他回过身,看见了一个姑娘,个子高高的,在他的视觉中只有个模糊的高高的轮廓,没有细部的影像。比如鼻子是什么样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嘴是什么样的,这些细部一概都是影影忽忽的,隐隐约约的。好像他眼睛的焦点一时找不到准确的位置,影像是放大的,模糊的。过了一两秒钟,他的眼睛的模糊焦点消失了,正常起来,清晰化了。姑娘在他的眼睛里实在起来,他看清她的脸了。一张非常迷人漂亮的脸,很有个性的脸,不能算是特别标致,但是给人的印象是非常强烈的个性化的。她的身材苗条修长,仿佛他记忆中的一棵高高的棕榈树。在他的记忆里,他把那棵高高的棕榈树认为是母性的,是棵令人想望令人怜爱的女树。现在款款走来,轻轻地站立在他眼前的难道就是记忆和梦幻中的那棵女树?是现实还是梦幻?他是站立在梦中?这样的梦是多么意味深长!这样的梦令人能够摆脱人世的忧烦,摆脱对于人世的前瞻后顾,能够一下子进入梦幻,勇敢地前行,美的一瞬可能就是永恒。她的修长的黑得梦一样美的头发飘逸在肩膀上面,她站住了,头发还在摆荡着,仿佛舞台上丝绸的幕帷。她的嘴张开了,露出雪白的笑。“我是医冰。你好!”“你好!”
美神的手伸过来了,他的手迎接过去,两只手握在了一起,但时间不长,只是骤然间接触了一下而已。她的手指也是修长的,手整个不大,修美的感觉处处呈现。
“坐沙发上吧。”她说。她示意沙发。
他进门的时候就注意到这个小客厅里摆着很多沙发,几乎沿着墙壁摆了一圈。他随意地坐下了。她也坐在沙发上。“是刚到的吗?”他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说法。“坐了几天火车?”
她的声音始终是美妙的,音质非常润耳。是凝聚起来的,不是散开的,不含丝毫沙哑的成分,而是纯粹的圆润,不是流开的泉水,而是凝聚在一起悬挂在山崖高处的大大的一滴,这一滴仿佛已经不是水了,而是成了精灵的宝石,反映着太阳最最美丽的色彩。
他想起火车,想起坐车的情景。“坐了一个夜晚。昨天晚上坐的,今天早晨就到了。”
她的眼神里有了疑惑的神色,脸上充满疑问。
他解释说:“我是在河南乘的车,我先到河南老家,在老家呆了几天。”
“你家都好吗?父母都好吗?”她非常有礼貌地问。
“都好。”他说。她如此礼貌,并且对于他的父母表示出关心,他很感激,他的感激甚于对一个温柔的女性平常所能够表示出来的天然的对于人的慈爱的天性的感激。她的关心非同一般,他的心受宠若惊。他的感激含有受到惊吓的意思。好像事情是绝对不可能的,但事情却完整无缺地实现了。意外,这个词能够准确地解释它。他在老家呆了四五天,这四五天里,他的父母把全部精力放到了一条狗身上。他不能把这样的事情告诉对方,她会笑的。他觉得他的父母有些像果戈理笔下的旧式地主,可惜的是他们是穷人,是穷苦的农民。
她站起来了。她走到茶几旁边把水杯拿出来,走到厨房里去了。听见流水的声音。她一定打开了水笼头在冲洗杯子。过了一小会,她出来了。她把水杯放到茶几上,把茶几旁边的热水瓶拎起来,给他倒了一杯水。是白开水。办公室也不可能有茶叶之类的东西,办公室本来就不是能够招待人的场合,有这种表示也是难得之难得了。他表示感谢,把水杯接过来放到茶几上。
“我们这地方就这么破落。”她说。
他没有说什么。他想着她的用词的所指,她是说这儿就这么寒酸吗?他仍旧沉默着。她也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就这么坐着一定有点别扭,有些不正常。他就是这样的人,言词不是他的擅长,他总是很难把心里想的用话明确地表达出来,他的心里总有一种可怕的畏怯感。他总是害怕与人说话,特别是第一次见面的生人。一句话说不好,他会浑身冒汗,热汗淋漓,形象异常狼狈。
她站起来,走到另外一间办公室去了。刚才两间办公室都是关着门的,门推开后,他看见里面都有人。都有人办公,这是一个不小的编辑部。她出来时,手里拿着几本杂志。她把杂志递到他手里,是近期的《大国文艺》。
她说:“就是这一期的。”
他把杂志接过来,拿到手里翻看着。他看到了他自己的名字。终于看到了,可他却没有激动的感觉了。他曾经在前往北京的这一路上,在西安,在河南,四处寻找这一期的《大国文艺》,可是每一次满怀的希望都落空了,他曾经是那么失望,那么灰心丧气,对它到了梦寐以求的地步。现在终于看到它了,反而觉得没有什么了,没有什么神奇感了,不就是一件非常非常平常的事么!一切都这么简单,想的复杂的事其实并不复杂,想的重要的伟大的事,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他的人生观一时变得异常消沉,颓废。颓废是一种解脱,一种彻底的解放,物质溶解的最后状态。自由状态。困难难受的事和高兴兴奋的事在他来说都可以颓废感来对付。他感到他是自由的,他不沉溺于任何一种深渊而不能自拔。他看着他的名字,他没有激动,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激动的,他想假装激动也不可能,因为他的心还在非常平稳地跳动着,还是过去的老速度,他的心如何激动起来,他的血如何热起来?
他仍旧在翻看着。他的应该出现的激动没有出现,在她看来是否有什么想法,他暂时什么都不可能知道。他也不知道她和苏宁主编在这两篇小说的发表上是如何努力的。她坐在一旁,她可能不太能够适应他的沉默。
“王小波死了。”她轻轻地说。
他的头抬起来,看着她,眼神充满疑惑:怎么回事?
“是得心脏病死的。”
他的脸上仍旧是深深的疑惑:他怎么会死呢?他不是还很年轻吗?他不是才红起来还没有几年,还没有真正红起来,怎么就告别人寰了呢?这个消息似乎是不可能的,是虚假的。这就是他的疑问。
“他老是不去看病,老以为是气管的问题,哮喘什么的。看来不能辞职,得有个公职什么的,辞了职就没有公费医疗,不去做检查……”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