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的印象中,卫宏是很能说话的。多年以来,关于卫宏的回忆,出现在你脑海中最多的剪影就是他在说话。在篮球场足球场高声大嗓地组织进攻和防守,在自习室针对文学历史哲学旁若无人地争辩,在教室在会场慷慨激昂地演说。当然,也有花前月下,清晨黄昏的轻言曼语。所有的一切都刻骨铭心。就是在三年前那次毕业二十年的同学聚会上,卫宏的祝酒辞也显得那么与众不同。在纷纷嚷嚷大呼小叫的宴会厅里,在听惯了升官发财死老婆的俗套祝愿以后,卫宏站起来,走到宴会厅中间。他手上端着满满一玻璃杯白酒,足有半斤。你意识到卫宏来了情绪,想站起身来阻止他。你觉得他是在发傻。但你只是挪动了一下身子,卫宏就开始说话了。卫宏说,兄弟姐妹们,我可能是你们中间最没有出息的一个。二十年了,我仍然在大山深处,领着一群孩子,教着发蒙的三字经。今生今世我已注定干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在这里,我祝愿同学们事业蒸蒸日上,家庭和美幸福。我向大家表个态,我也一定在自己的位子上办好自己的事,争取我们威临早日实现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任务,多出几个像咱们这样的天之骄子,带领大山深处的人们走向文明。我也希望全体同学支持我,帮助我。卫宏说完,把那一大玻璃杯白酒一饮而尽。宴会厅里响起了掌声。听到这掌声,你放了心。你一直担心,卫宏这种过于正统的祝酒辞会引起大家的哂笑。听到后来,你内心里发出了感慨,卫宏依然是充满理想意气风发的,让人感叹,让人羞愧。
但今天的卫宏,成了腐败分子的卫宏又会有怎样的说辞呢?难道你所认识的卫宏所有的一切都是虚伪的掩饰吗?你惶惑不已。
采访卫宏是你那次在威临逗留期间唯一一次见到卫宏,也是你今生今世最后一次见到卫宏。匍匐在病床上瘦骨嶙峋的卫宏就这样定格在你的脑海中,宿命般地让你留下了终生遗憾。
卫宏是在威临县人民医院接受你的采访的。想必是专案组发现了他身体的不适。你听县纪委的人说,卫宏的交待材料上交县纪委一经认可,卫宏就被送进了县人民医院。初步的诊断就能断定他罹患的是胃癌。未入流的山区医院也能如此肯定地诊断出癌症,结论只有一个,癌症晚期。你意识到,卫宏的日子不多了。
你拿不准自己以什么身份去见卫宏,老同学?旧情人?抑或是生者对死者?其实你不知道要对卫宏说些什么。质询他?责骂他?安慰他?你最终决定仍然以记者的身份前去采访。既然是为了弄清真相,这样对卫宏也将是最为公平的。
你在威临宾馆独自一个人呆了一整天。你反复设计着应向卫宏提出些什么问题。同时,你不停地想像着卫宏应有的回答。你还想像着你和卫宏之间各种语言的交流,各种眼神的交流,各种话里有话的暗示。自始至终,你都没能理出一个头绪。
那天天气很好。早晨,你从威临宾馆的顶楼缓缓走下来,站在宾馆大厅的大门外。阳光从头顶打下来,你深吸了一口气,你要让自己平静如水。你环视宾馆大院一周,发现满世界都开满了迎春花,一蓬一蓬嫩绿的枝条夹杂着袒露胸怀的黄色小花扑面而来。你在心里说,好兆头。
很容易你就找到了威临县人民医院,它建在一座小山坡上。顶楼的大红十字昭示了它的位置和方向。可找到卫宏却颇费了一番工夫。你不知道去问谁,山民们相互间的谈话你听不懂一个字。好久,你才见到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孩从你面前走过。你救命稻草似地抓住她问,住院部在哪里?她奇怪地看了你一眼,指了指门诊部的楼上,你恍然大悟,但你并不松开她,你对她说你要找一个人,患晚期胃癌的。她说不知道。你急了,你说你要找的人叫卫宏。那女孩仔细地看了你一眼,然后说,四楼,四十四床。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看来,卫宏在威临早已成了鼎鼎大名的人物。
在四楼,你迂回着行进寻找四十四床。你找遍了整个四楼,发现最大的号码只有三十六床。你直接对值班的女护士说你想找卫宏。女护士头也不抬,用嘴呶呶你的身旁说,他就是。你这才发现,走廊上还摆着一长溜的病床。
你转过身来,果然见到你的面前就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他见你正看着他,就定睛并牵动了一下嘴角。你走到床头,俯下身去,仔细地察看眼前这张黝黑的胡子拉碴的瘦脸。你终于确定,这就是卫宏。
你至死都记得,卫宏和你最后分手的情形。那是在大学校园的门口,那时,你刚刚送走省报的政工人员。他们刚刚约谈了你,答应第二天就派车来接你去报社上班。你和卫宏走了个碰头。卫宏在中文系师生的簇拥下走过来。你不知所措地停下了脚步,他也只是看了你一眼就提着行李,走上了公交车。这是起点站,他坐定以后,就从车窗里伸出头来,扬了扬厚重的浓眉,然后举起右手,像是对站在车下的你,又像是对整个校园挥手告别。你向前走了几步,想单独同他说点什么,他却转过了头。很快,客车就开动了。卫宏再也没有回头。
你站在床边,轻轻地唤他,卫宏,我是向湘,你还认得我吗?卫宏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一串模糊不清的声音。你听不清,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你只得再次焦急地唤他,卫宏,你忍不住摇了摇他的胳膊。卫宏的喉咙里又发出一阵模糊不清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