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4年第06期
栏目:中篇小说
一个春末夏初的晴天,太阳特旺,湿润的地皮升腾着水蒸气,万物都在这触摸不着的蒸气中飘飘忽忽,变了原形。
上班的电铃声刚响起,各组室的人员便忙乱起来。大家十分亢奋,因为今日要搬迁,要离开这怨透恨透的四合院式的祠堂。祠堂内的地皮一年四季都潮湿,尤其是到了黄梅天,地上湿漉漉的,就像露天的积水地坪一样,踩一脚,便会“咕嗞”响一声。下暴雨时,大家非得拎着皮鞋“哗哗”蹚水才能进入办公室。能不怨吗?祠堂原产权单位是地段医院,做过病房,据说每一间里面都死过人。其实在上海,建造时间上百年的老平房,哪一间没死过个把人?在浦东更是如此。与别处稍有区别的是,这祠堂里一间间阴气十足的房间,曾经被地方上一个富户人家专门用来放置死人棺材。一到夜里,阴风四起,门窗格格怪响,如同鬼魂重返故里。这就更加重了人们的恐惧和疑虑。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吓人,于是医院门庭冷落,只得关闭。随着浦东开发的帷幕渐渐拉开,多层新公房成批拔地而起。此处便又派生出一个房管所,因一时无办公用房,只得暂借祠堂这块“宝地”。谁知一晃就是三年,把这些行政人员折磨得苦不堪言。
搬迁的气氛极其热烈,砰砰嘭嘭,大呼小叫,还有人高声歌唱,用的是浦东方言:
泥水匠,
屋里房顶没瓦片;
裁缝师傅,
一年四季,
一年四季穿旧衣裳……
跑腔走调,给人的感觉,像牙疼发作。这就是征地工倪。男男女女都笑他,他却骨头更轻,反复唱这几句,自我感觉极好。
新调来的主管所长石,一张瘦削的老脸,一头霜一般白的头发,他两手习惯性地叉在腰眼里,扯着沙哑的嗓门冲四周各个办公室喊:“大家勿要乱,按办公室顺序搬!”
支部书记李站在他身旁,板着面孔注视各办公室乱哄哄的状态。他是从政治思想工作角度审视这些行政干部的,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十分不满意。
石的声音被一片嘈杂淹没。六个组室依旧我行我素,一齐将桌、椅、柜搬出办公室,七手八脚地朝两扇敞开的黑漆大门口挤,结果形成堵塞,里边的东西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于是相互埋怨,互不迁让,出言不逊,大眼瞪小眼,拿彼此的娘出气。
石气得老脸铁青,怒吼道:“吵什么?咹!有什么好吵的?……不像话!”转而又对姜、龚、刘、倪说:“你们当组长的自己看看,连一点谦让的风格都没有!平时星期六上午的政治学习都学到什么地方去了?”
副所长陈以为天井里出了啥事,走出所长室看了看,又回转身去整理堆满办公桌的文件。
石的光火还真管用。舌战双方停火。姜、龚、刘、倪在石、李的注视下,默然将堵在门口的两张办公桌移开。
整个房管所要数资料室的东西最多,除办公桌椅外,还有打字机、油印机,更有辖区范围内新公房、矮平房的房屋资料,从一九四九年至现在,满满一库房的档案卷。这些东西谁搬?档案室只有黄和金两个人,金又是因身体不佳受照顾而安排在档案室工作的。黄见几个办公室都已搬空,无可奈何地说:“我们也不管,反正资料档案又不是你和我的,让老石派人来搬。”金是黄的徒弟。师傅拿了主意,她心里就笃定了。于是两人将办公桌椅装上卡车随车而去。
除了所长室和资料档案室,现在各个组室都已人走物移,空空荡荡,纸片杂物狼藉一地,像经历了一场劫难。
姜同石、李、陈将剩下的东西搬上卡车,随车来回跑了三趟,累出一身臭汗。
石怒容满面,汗如雨下,站在卡车旁,一边吸烟,一边对陈连声说:“不像话!不像话!”
陈推推滑向鼻尖的眼镜,说:“就这点素质!”
李一语不发。
新址建在郊野,北面是一条新筑的马路,马路以北全是新建的多层公房,南面还是农田,一片葱绿,农田再往南就是新崛起的闻名中外的杨高路。这片农田也气数将尽,不久就会被投资企业破土造房。房管所的办公楼东面是派出所,南面是街道办事处,西面是粮管所、环卫所、税务所,简称:五所一办。根据区政府的指示,这些地方政府办事机构的办公楼建造在一起,是为了方便市民办理各种手续,给浦西的市民大量迁往浦东开发区作准备。房管所大门冲马路,一幢三层楼房,外观造型颇具阿拉伯民族的建筑风格,外墙全贴浅黄色的摩赛克,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高雅、别致。
最后一批东西运到门口,已是吃午饭的时候。围墙里的水泥地坪上站着男女行政人员,他们刚刚经历一场抢占朝南座位的紧张战斗,正在等待吃饭铃响,闲等无聊,便指着楼上楼下,讨论哪间办公室大哪间办公室小,哪间采光足通风好,哪间大热天遭西晒日头烤。他们讨论得津津有味,对卡车引擎声充耳不闻。
李看不下去了,走近他们,还是甩出那句老生常谈:“党团员带头,帮资料室把档案搬上楼去。”
党、团员你看我我看你,没办法,只得悻悻然跑去搬档案卷。
不一会便搬好了,李、石、陈三巨头终于松了一口气。
李在水斗上洗手时,很高兴地对石说:“你看,关键时候还是靠党团员。”说完将肥皂给石。
石哼哼两声。他心里还憋着气。洗完手,他忽问李:“小姜的组织问题,局组织科批下来没有?”
李说:“改日我去问问。”
这一问数月不见回音。谁知个中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