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元旦,全所进行工作总结,这是几十年来的老规矩。总结的目的是为了评先进,评区级局级所级先进,其中最高一等为记大功。记大功者可以捞到一次跨省疗养的机会,加一级工资,捞一百元奖金和一本红绸封面的证书。如能连续三年记大功,还可以改善住房条件,分得二室一厅。对薪水阶层的房管人员来说,二室一厅的代价,可谓天文数字。这是一种多么大的诱惑啊!既然有利可图,必然引发一场明争暗斗。机关虽小,却也经历过几十年风风雨雨,人们都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
评选会上,石很有风度,瘦脸上总是漾溢着微笑,真诚地望着所有在座的行政干部。他的开场白,只有短短几句话:“根据局领导的布置,所领导班子研究,今天请大家来开评选先进的会议。老规矩,我不多讲,请在座各位酝酿酝酿。”会议就这样开始了。在座的行政干部平时开会叽叽喳喳说话不停,此刻却一个个默不作声,谁也不愿先开口推选某某人,但又都希望他人提自己的名。好长时间没有人打破僵局,空气顿时像是凝固住了。这时所长室电话铃响,陈抢先起身离开会场。李凑近石,轻声说下午局里有只会议要去参加。
石扫视众人一眼,说:“谁先开头炮?”
冷场。无人响应。
李半开玩笑地说:“平时政治学习你们底下说话声不断,真要你们桌面上讲了,怎么?……都吃过哑巴药了?”
石还是那旬老话:“看看,谁先开头炮?”
都躲开石的目光,怕石提自己名,请自己开头炮。
于无声处,一个个都在梳理平时人缘关系的深与浅,都又渴望谁提自己的名字、事迹。
姜是老三届中专生,去过北大荒,回沪后进房管局,当过杂务工、管理员,而今担任业务组长,操纵这个所辖区范围内的公房调配使用。委屈么?不,姜觉得很满足。知足者常乐嘛!想想那十年修地球生涯,吃过多少苦?每年评先进他都让,连续让了二年。他想成为一位真正的共产党员,名、利面前应该让。这时,他想起昨夜入寝前妻子在枕头边说的那些怨言:“你早出晚归,一心扑在单位里。每年你们房管所分房子为啥总轮不到你?我嫁给你十多年,还住在这十三个平方房子里,儿子也大了……你拼啥命呢?”他心里涌起一阵内疚与无奈。茫茫然望着窗外那一片高楼大厦。
李坐在姜边上,见他沉思不语,便用肘碰他一下,意思很明白。预备党员起码也是半个党员,应该带头嘛!
姜朝李望了一眼,想笑没笑出来,他实在笑不出啊!他忽觉内急,起身朝门外走去。在门口碰到准备进会议室的陈。陈问:“到哪儿去?”
姜说:“方便方便。”随即直奔走廊尽头的男厕所。站一会,怕时间短,干脆解了裤带蹲下,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看。他总感到时间像老牛拉车一样,走得太慢。
评先进的会议僵了足足有四十五分钟,后来还是由倪开了头炮。兴许是心理紧张的原故,倪说话结结巴巴。“我提,提龚,龚师傅,他身为生产大组长,平时,平时他要求自己严格,工作勤恳,任劳任怨……为我们所旧房的改造……他是作出很大贡献的。”
龚抑制不住喜悦,笑说:“这些成绩应归功于我们老李、老石、老陈。我做的还很不够,很不够!”
倪是生产组的人,是龚手下的兵,这层关系很清楚,免不了让人有抱粗腿的感觉,所以没人再跟上作补充。
又一次冷场开始。
不过很快就有办事处的人提他们的主任刘。刘是裁军一百万后转业来地方上工作的,军衔是连级,到地方上降到排级。提他名的人也说了一大堆烂熟的赞美词。刘坐在后排,一声不吭,咝咝地吸着烟。
这时龚不知哪根神经触动了,竟然反过来提倪的名,还慷慨激昂地说了倪的一大堆优点。这就使场面突然发生戏剧性的变化。张三提李四,李四接着提张三;王五提赵六,赵六则赶忙提王五……
气氛极其热烈,语言却都是空洞乏味如出一辙。其实彼此平时工作情况谁还不清楚?一年一次,机会难得。’当今这社会谁愿意吃亏?你说要补充两旬,我为何就不可以补充四句、八句或十六句?你捧我,我捧你,就差拿本词典找形容词了。评到这般地步,谁也顾不上面子了,唾沫四溅,嚷嚷声乱作一团。反正不是为自己,有什么斯文好讲?结果被提名记大功的一个个都成了完人。
姜闻声察觉情况紧急,赶紧提起裤子出厕所。他以为发生什么大冲突了。
三巨头看不下去了。李板着铁青的面孔,两眼像燃起了火焰,直直地望着令他失望的场面。陈干脆低下头看当日的《解放日报》。他一向用这种不冷不热、不卑不亢,又像是漠然视之、泰然处之的态度对待各种情况。他毕竟是老三届高中生,见多识广,很有城府。这些人的素质他还会不清楚?
石用拳头擂了擂桌子,把喧闹声制住了。石声色俱厉地说:“你们这些人……你们自己看看!今天是评先进,不是争先进!平时哪位同志工作好坏用你们争么?咹!”石见众人傻了眼,口气稍微温和了点:“虽然现在是发扬民主的时候,但民主还有个集中。希望你们实事求是,本着这种精神和原则把我所评先进的工作顺利开展下去。”
李干咳两声,口气显得平和、缓慢,而且十分有风度:“评先进,一、为了对工作表现好的同志进行鼓励;二、为了更好地搞好我所明年的工作;三、就像老石说的,要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评出优秀的同志,在以后的工作中让大家向他学习。刚才我看大家发言很热烈,这是好现象,但是不够客观,不够冷静。”
李、石的话像两盆冰水浇在众人的头上。大家一脸尴尬地呆坐着。会场里鸦雀无声。空气像是再度凝固了。
张憋了一肚子的笑,悄悄碰一下姜的胳膊。“你这家伙,刚才跑啥地方去了?”
“厕所。”
“好戏!”
“啥好戏?”
“争功劳!”张笑得很开心。
姜没笑,重新正襟危坐,以一脸的严肃表情对着石。
石扫视在座的男女行政干部,目光咄咄逼人,良久才开口:“谁在全年工作中表现好,我相信你们是有目共睹的。我还是要强调,希望大家评出风格,评出真正的先进!会议继续进行。”
张清了一下嗓子,一道道惊奇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他。怎么回事,张要发言?他这个人不求当官,不求入党,平时从不参与此类竞争。在这关键时候,张显得很平静。他是看不惯见利伸手见名颜开的场面才决定讲几句公道话的。
张说:“从我所全年工作看,由于市府下达的房改政策,业务组工作量比往年翻了一倍。老姜同志连续四个多月哪天不是摸黑回家的?他亲自跑各个管养段,和段长、管理员一起啃着面包接待居民……”张很能说,举的例子又很生动,都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姜听着也忍不住红了眼圈。他没有料到张对他平时工作会如此注意。石频频点头。李神情专注地听着,不时点一下头,表示赞同。陈定晴望张。张的发言把他吸引住了。姜是他的下级。姜对他一贯尊重。张见在场的行政干部全神贯注地听自己讲话,有点激动,但他还是很快收住话头:“我这个人喜欢实事求是!我的话完了。”
石、李、陈都笑了,都鼓起掌来。在座的行政人员也意思意思地拍几下。
先进人物的名单汇拢到领导班子会议桌上。
陈对龚记大功提出了不同意见,特别指出龚有好几次喝多了酒来上班,这是违反所纪所规的。李记下了陈的讲话。石猛吸着香烟作沉思状。石在领导班子分工中主管养护生产,以龚为大组长的生产组是他主要的下属部门。李管党务和职工的政治思想工作,龚是党员,又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内……本来很正常的一些不同意见,一经串连,就变得复杂起来。三巨头之间的关系像笼罩上一层雾,彼此看不十分真切。石、李结成统一战线,陈不得不少数服从多数。
红榜由张写。张举起毛笔一气呵成,完毕就张贴在宣传栏里。姜、龚记大功,往下是局级、所级先进的名单,其中王的大名也在榜上。倪竟是局先进。张榜公布名单的当天下午,各组室男男女女都站在大门左边的宣传栏前,面对名单,评头论足,冷嘲热讽。
谁知怪事又起,赵看到自己榜上无名竟伏案大哭,活像受尽委屈的小姑娘。石去劝她,她抬起泪脸,哭诉道:“我辛辛苦苦地干,难道不如隔壁的泼妇?!”
石解释:“被评上的同志工作比较突出,没评上的同志也不是说工作不好嘛!”
赵说:“啥人晓得里面搞的啥个鬼名堂啦!”
石忽然想起陈对王的工作评价:“我们地区直管公房五万多户,记帐室的同志很辛苦。”于是若有所悟,不再劝说。
一连数天,各组室凡未被评上的都聚在一起发牢骚,说怪话。
石对李说:“让他们闹几天情绪吧!”在他看来,也许只有这样冷处理才能平息这场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