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安徽文学》2011年第08期
栏目:中篇小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一切都在生长/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以上摘自海子的诗《日记》,我想借这段文字献给我的大姐。大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在遥远的深圳想念你。从早到晚,老家的天空像个富婆似的阴沉着一张脸,又像憋了尿。到黄昏再也憋不住啦——下雪了。
大姐,苦了你了。
你是乌溪棉纺织厂的下岗工人。你也曾喜欢堆雪人和写诗,但那个情景已经比梦还要遥远。岁月如锋利的砂轮,早把一切打磨得面目全非。如今你在大众电影院门口摆了一个小摊儿,卖面条、水饺和茶叶蛋。同行太多,平常生意就不景气(有如小弟我的写作),下雪了更加惨淡。雪花一朵一朵绽开在塑料篷上,前仆后继压得它泪水涟涟。水开了,锅盖颤抖。热气刚一露头,就被冷风裹胁得无影无踪。行人稀少,偶有一两个走过,也一律脚下生风目不斜视。你不停地搓手跺脚。大姐,你很冷么?该死的天!
“雪压冬云白絮飞,万花纷谢一时稀。”记得小学五年级时念过的这首诗么?那时候不谙世事,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老师说诗中表现了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的壮志豪情,你立刻觉得很豪迈。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困难么?“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轻轻巧巧,脱口而出。如今呢,苍蝇们怎么样了我不晓得,反正你是冻得受不了啦。
大姐,你已过了四十岁生日,按理说该“不惑”了,你却单纯得像个中学生。这世上的许多事你想不通。比如:一个好端端的厂子怎么说败就败了?那么大的家业!兵败如山倒啊。那不是省里的“明星企业”么?挂牌的时候县长还来了哩。记得那一天晚上聚餐,你喝了不少葡萄酒,喝得桃花灿烂。你爱这个厂,夫妻二人绑在厂里,一干就是十几年。在厂里,你的名字“沈腊月”如雷贯耳。那不是劳动模范么!你十几年如一日,早上班晚下班,每天多做两个小时,《皖江晚报》上说你“提前三年跨入了九十年代”;那不是技术能手么!别人每分钟打二十八个纱结,你打三十四个;那不是前纺车间的主任么!几年来抓管理重考核,前纺车间的纱疵由原来的每月九千多只缩减到两百……分明是蒸蒸日上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啊,怎么又说经营不善资不抵债呢?还有厂长,你一向觉得他精明能干风度翩翩,他怎么就是个蛀虫呢?他捞了两百万,还搞了七八个女工,一个个比他的女儿还小啊!厂长进去了,你们回来了,夫妻双双把家还。你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大哭了一场,为曾经的一腔热血和花样年华。光哭有什么用呢,后来只得平静了。后来,大姐夫去开三轮车,你摆摊儿。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厂里的姐妹啊!就像当年革命老区的赤卫队员。低头不见抬头见,执手相看泪眼,问一声“还好吧”,答一句“好个屁”。
有一个人打着伞过来了!他的步伐坚定执著。你有些感动,吸了吸鼻子,摩拳擦掌,准备迎接下午的第一位顾客。
来人走近了,收了伞,是咱妈,退休教师黄素梅。你更加感动,赶紧解下围裙为妈掸雪:妈,这么冷的天……妈冻得直呵气:这鬼天!怪不得老话讲“干净冬至邋遢年”,冬至出了太阳,过年,怕真没什么好天了。你说:没事的,雪天易晴。妈问:怎么样?你有些羞涩:下午还没开张哩。
妈环视四周,叹了一口气:腊月啊,今天可是腊月二十三了!又是月小。你……过年准备得怎么样了?你低了头说:没怎么弄哩。我们还不是简简单单的。妈说:那怎么行?一年到头的,大人倒无所谓,孩子总有个念想。你无言以对。
退休教师黄素梅又叹气。她是特意赶来排放废气的?你的自信心被一点一点地氧化。
咱妈掌握着火候哩。过了一会儿,她宣布道:我跟你爸研究过啦!回来,干脆!一大家人,还在乎你吃一口?你生怕听错了:妈,你是说……我和你们……一块儿过年?那家昌、小杰呢?妈说:小杰肯定要来的。家昌嘛……算了,他反正整天在外面跑,来吧。谁还能帮你们分家?你竭力忍住泪:妈,太好了,这样我就轻松了,省得我一心挂两头。妈说:你还想摆摊子哪?明天就收了,不要出来受这份罪了。你说:不摆摊,在家歇着啊?那多难受。妈说:你先过来帮我啊!我家里也是一样没做一事无成哩。你妹妹她们都忙,一个也指望不到。
耳边响起了一首老歌,电影《创业》插曲:“天寒地冻不觉冷,热血能把冰雪融……”
第二天,你一觉醒来已是七点一刻。
前一阵子披星戴月太辛苦,昨夜卸了思想负担——过年有着落了,你就放松睡补觉,昏天黑地的。还与丈夫做了那事。忘记了窗外北风的凛冽,再一次把温柔和缠绵重叠。要不怎么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呢,干什么都马马虎虎的,能省则省,昨夜你和丈夫比人家偷情还潦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