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滇池》2017年第10期
栏目:小说家
再见了,世界,你变得越来越坏。
——[葡萄牙]若泽·萨拉马戈《大象旅行记》
毫无疑问,涪江上游汉、羌、回居民,以及头戴用白羊毛毡制成的通常插着一两根儿洁白雄鸡翎的沙噶帽,身穿鲜艳的民族服装,仍然保持着自己部落风俗习惯的白马人等杂居的县城除外,历史文化源远流长,风景优美如画的江油关,算得上断裂带最繁华的一个乡镇。有出过远门,稍稍见过世面的本地人,将其誉为断裂带的“小香港”。
同样的事,总能被不同的人,提炼出不一样的说法。我们这个地方有许多成年男同胞,把江油关之外的地方,称之为“花花世界”,就像他们喜欢把喝了让人头昏脑涨的白酒,称之为“辣辣水”一样。然而,我更喜欢县城这个说法一点,因为它和我没关系。在我以为,整个地球妈妈就是由大大小小的县城,和类似于江油关这样的“小香港”,共同构成的。
其实,我对位于涪江上游的县城,以及下游那些县城的了解,几乎是听说而来,江油,绵阳,成都,北京,香港,澳门……长这么大,除了江油关的丫头坪、牛心山、落河盖、凤翅山,我压根儿没去过别的地方。我哪里都不想去。就算用火车把江油关之外的那些地方拉到河对岸,拖到我面前来,让它们近在咫尺,估计我也不会有什么兴趣。江油关对我来说已经足够辽阔和闹热,而且,什么都不缺。我时常在内心追问自己,如果我再喜欢上别的什么地方,和身在曹营心在汉,和朝三暮四,有什么区别?
我对江油关的专一态度,应归功于妈妈的影响和熏陶。她总是喜欢带着批判的声气,以自问自答的形式,让我意识到江油关之外的可怕与凶险。当然,偶尔我会怀疑这是妈妈故意为我设置的圈套,她希望把我和爸爸永远拴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就像我们的生命总是和空气拴在一起,就像浩瀚的星空总是和夜晚拴在一起。举个例子,妈妈就曾经这样问我:“小兔崽子,来来来,妈妈考考你,你知道在城里乱扔一个烟锅巴,要罚多少钱?”
小兔崽子!
当着外人的面,妈妈也这么叫我。妈妈喜欢这么叫我,好像我真的不是她亲生的,而是兔子生的似的。我又不是我妈妈的家长,我也不能用棉花把耳朵堵死,所以,无论她把我叫得多么与众不同,叫得多么难听,我只能认命。家里面给我的零花钱从来没有超过五毛,所以,我摸着我光溜溜的下巴,揉着我胀鼓鼓的太阳穴,认真地想了想,大着胆子推测:“一个烟锅巴五毛钱。”
“小兔崽子,五毛钱哪里够?!一个烟锅巴,至少要罚五,块,钱!”妈妈把五块屁股后面那个“钱”字说得特别响,好像一粒火炮在空气里炸了,威力特猛,震耳欲聋。
真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啊,就是爸爸的一包烟,也值不了五块钱的。五块钱在江油关可以说得上是天文数字,我皱着眉头算了算,五块钱差不多可以在学校左手边王婆婆家的小卖部那里吃上二十五串麻辣烫,在学校右手边豆豆超市买上一堆零食。由此可见,城里扔个烟锅巴,真的不划算!还是我们乡下好啊!我杞人忧天,深深叹了口气。如果我将来大学毕业到花花世界收罚款,我想,我不会那么心狠手辣,收两个五毛钱,意思意思,就够了。
事实上,妈妈经常故意这样考我这些似乎只有她才能说出标准答案的问题。她出题的方式往往出人意料,不分时间、地点以及江油关复杂多变的天气状况,难度系数远远超过我期末考试的试卷。上学期刚开学的时候,我心仪的女同学段小芳,也用类似的手段刁难过我:“你猜猜,老娘我今年过年挣了多少压岁钱?”
段小芳无非是想在我面前炫耀一把,但是我更喜欢她紧闭樱桃小嘴、不说话的样子。《论语》有言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我自认为我是君子,但不愿成人之美,于是,我一面用削笔刀小心翼翼清理指甲盖下面的污垢,一面想着我那些铁鸡公一毛不拔的亲戚,一面冲段小芳泼冷水:“你挣了多少压岁钱关我卵事啊!”
听我说完,段小芳梨花带雨地哭了,一溜烟跑到教师办公室告了我的恶状,告我说脏话,说我耍流氓。
我从马小芳身上隐约看到了妈妈的影子。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跟她说过半句话。沉默,如同我们之间无形的栅栏。害怕跟马小芳说话的原因,首先是因为,我不想勾起妈妈对我造成的不愉快的回忆;其次是因为,我不喜欢被这些问题牵着鼻子走,彰显自己的无知;最后,还有一个原因,可能则完全是我自己的缘故,每次遇见她,不知为什么,我会产生一种把她叫“妈”的强烈无比的冲动,我甚至有种错觉,我觉得我那总是穿得土里土气的妈妈就要从马小芳瘦小的身子里探出脑袋、伸出胳膊来了。
我希望我和马小芳之间的沉默,如同流过江油关的滔滔涪江水,或者,就像江油关的历史文化一样,源远流长。
戴黑框眼镜儿的语文老师张德益,也就是我们六年级一班的班主任,在课堂上与我们分享和江油关相关的历史文化知识。他告诉我们,星空一般浩瀚的历史其实就是一根硬骨头,江油关的历史文化源远流长并非浪得虚名。据史籍记载,三国时期邓艾偷渡阴平攻破江油关,蜀灭;李渊建立唐朝后,将前朝西凉国皇帝李嵩视为李氏祖先;西凉国灭亡后,逝世后葬于江油关牛心山上的李龙迁之墓被唐朝统治者定为祖宗皇陵;武则天时,又将牛心山唐陵视为唐之“国脉”;民国时期大军阀刘湘,在自己母亲死后,千里迢迢把老人家的尸体送到江油关,厚葬于凤翅山,而且派有兵丁守护。也许,更值得一说的是,写“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李白,青年时代曾经到江油关采过风,牛心山上的读书台,以及这首意境优美的诗,便是当年李白到此一游的最好证据,其诗如下:
岚岗深院里,旁砌水冷冷。野燕巢官舍,希云入古亭。目斜独吏过,席卷乱峰青。五色神仙尉,焚香读道经。
“星空一般浩瀚的历史其实就是一根硬骨头”,张老师为什么这么说?估计,我就是把脑袋想开花,也未必想得出来。不过,既然提到了李白——反正,让我陷入困惑的人,又不是我。所以,我想我很有必要在此声明一下,其实,我就是李白的儿子。当然,我不是诗人李白的儿子,就算“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要是出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我,知道自己的爸爸是个唐朝的诗人,我肯定无法接受,估计,我自己不被吓死,下巴肯定也会惊得掉在地上,裹上满满的灰尘。幸好,我爸爸李白,只是个在江油关遍地都是的普通农民,比我也就大个二三十来岁。
说起来挺复杂的。其实,爸爸身份证上的名字不是李白,而是李皂白。熟人们喜欢把爸爸喊作“李白”罢了,如同某些本地人把江油关誉为断裂带上的“小香港”,把喝了让人头昏脑涨的白酒称之为“辣辣水”一样。我怀疑,爸爸李皂白中间的那个字,是被他们故意隐藏起来的,或者说,被他们偷偷的咽进肚子里,吃了。
这样一来,你们就知道,我的生命里有两个李白,一个是唐朝的大诗人,一个是江油关的农民,我爸爸。一天,在读完语文课本上关于李白的相关简介之后,我再也忍不住好奇,问头发看上去像霜打过的语文老师:“张老师,张老师,这个大诗人李白,为啥又叫李太白啊?”
张老师看着我,额上的皱纹如同涟漪,忽然哈哈大笑,象征知识的黑框眼镜瞬间滑落到鼻梁之下,他回答我:“这还不简单,就像你爸爸李白又叫‘李皂白’一样。”
我仍然不解其意。不过,为了不让自己都让自己着急的智力水平,如此之快的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出来,我屏住呼吸,聚气凝神,伸直了右手的五个拇指头,“啪”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作恍然大悟状:“哦,张老师,我明白了!”
我把“我明白了”重复了两遍。放学回到家里,我兴冲冲地跟正在电视机面前看《大头儿子小头爸爸》的爸爸说:“爸爸,你知道唐朝大诗人李白为啥又叫李太白吗?”
我这样问并不是存心为难爸爸。他和我们江油关那些遍地都是的农民比起来,真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正是这些不一样的地方,在爸爸身上神奇而又完美的串联在一起,以生命的形式,构成了他。爸爸并非是童心未泯,他最喜爱的电视节目并不是《大头儿子小头爸爸》,而是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爸爸看动画片的原因无非是《新闻联播》要等到晚上七点钟才开始而已。亚运会,东欧剧变苏联解体,香港回归,甚至是台湾问题,爸爸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看法,不得不说,他借着《新闻联播》,为自己平时吹牛聊天攒足了资本。
果不其然,爸爸无知地摇了摇头,脸上写着一丝茫然,他告诉我:“儿子,你连爸爸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吗?我的名字李皂白,你大娘的名字李青红,我们的名字,都是你祖父李不问取的。”
“我是问你唐朝诗人李白为啥又叫李太白?快——点——回——答——我!”
“我要是知道为啥我就当教书先生去了,让你去念书干嘛?”说完,他又满脸无知地问我:“你倒是说说,这是为啥?”
于是,我得意地告诉他:“李太白是李白身份证上的名字,就像你的名字叫李白,身份证上又叫李皂白,一样!”
“古时候的人也有身份证?”我爸爸满脸疑惑。
我心里虚了一下,告诉他:“儿子胡说的。”
对于我的回答爸爸似乎并不满意,他脸上的天,分分钟暗了下来,乌云密布,他瞪着眼珠子问我:“那个狗日的李白能比你老爸我有出息?”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只能虚伪地摇着头,给出一个让爸爸满意让爸爸高兴的答案:“他肯定不如你。”
“嗯,这还差不多。”爸爸说完,继续津津有味地看起了电视,他黑得发光的脖子长颈鹿一样伸得长长的,都要钻到电视里面去了。
爸爸的无知和自以为是让我倍感扫兴。
我转身回到昏暗得像是生怕让贫穷亮出来似的卧室,换上专门练习跑步的运动鞋,就出了门,来到家门口灰尘扑扑的马路上,稍稍做几下热身运动——转了转脖子,伸了伸手臂,撅了撅屁股,扭了扭脚踝——便迫不及待,野马似地奔腾起来。
再过两三个月,葡萄牙共和国即将结束对澳门的统治历史,中国政府即将恢复对澳门行使主权。而二十世纪就要接近尾声,画上句号,迎来崭新的二十一世纪。但是,这些激动人心得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情,都不是我这个江油关的毛头小子所关心的。我关心的是我们学校国庆节后就要拉开序幕的江油关小学第三十届田径运动会。作为班上跑得最快的运动员——运动员三个字,总是让我感到受宠若惊,好像皮肤下面流淌着的不是血液,而是一股股舍我其谁的力量与激情的混合物。届时,我将代表我们六年级一班参加五十米,一百米,以及五十米接力比赛项目。几乎每天,我们的班主任张老师都会特意走到我的课桌面前来给我鼓劲儿,要我平时好好练一练,争取在运动会一鸣惊人。说完,他把自己满是粉笔灰的手在我这个瘦得好像只剩下骨头的运动员身上轻轻拍那么几下,好像武林高手在把自己的武功传给自己的徒弟似的。的确,我热血沸腾,感觉到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力量。这时候,我总是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忍不住把头埋在课桌上,让剧烈起来的心跳顺着课桌的支撑腿,撼动整个教室。我的内心汹涌着一种被人关注的喜悦与骄傲,整个人都要在这些喜悦和骄傲里面化掉了似的。这种精神上的愉悦会一直持续到晚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