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秋风的腋窝下奔跑,在江油关的皮肤上奔跑,在沿着破败街道连成一长串房屋的马路上奔跑,我觉得我快得就像是一截闪电。我是两周前开始这样自发刻苦训练的,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我憋着一口气,希望自己在田径运动会上取得佳绩。每天傍晚,通常是写完作业之后,沿着家门前的马路一口气跑到牛心山脚下,然后再一口气跑回来。简单点说,就是从江油关的街尾跑到街头,再从街头跑到街尾。
天快要黑了,江油关遍地苍茫,秋风没有染黄的青色山峰,已经有些模糊不清。暮色越来越浓。在光的栅栏里呆了一整天的街道、房屋、草木,开始在我的周围慢慢隐身。我跑过的地方,部分人家的灯泡已经开始工作,散发着橘黄色的柔光。不远处的庄稼地里,虫子的叫声比夜里的星星还亮。
除了满头大汗的我,商铺林立的街上几乎没有人迹,就像妈妈经常说的那样,连个鬼影子都没得。属兔的人最大的特点还不是胆子小,而是胆子小,却故意要装胆大。我毕竟还是了解自己的——我最怕鬼。虽然,我们素未谋面。“恐惧有助于速度的提升”这个观念何时在我脑海根深蒂固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只要想到鬼,我就算是跑断一双腿,也不会让自己停下来。为了让自己跑得更快一些,我想着周星驰主演的《回魂夜》中的那具无头女尸,此时正迅速在身后飘飘荡荡着朝我追过来,伸出两只比竹竿长的枯手,掐我的脖子,把我从地面抓小鸡似的提到半空。
跑过一根电线杆过后,意外发生了,健步如飞的我,脚上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得拽了一下,然后,我就跟硬邦邦的马路来了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这一跤,通过正面将我的体重均匀地涂在马路粗糙的皮肤上,让我们都很难对彼此的深情产生怀疑。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狼狈地摔过跤了,虽然平时体育课班上跌倒之后再爬起来的同学络绎不绝,但是,亲身体会这样的悲剧,我多少有些意外和尴尬,就像你在大街上满面春风地逛了一圈之后,才发现裤子上的拉链没有拉上。趴在灰扑扑的马路上,我两眼冒金星,五脏六腑,都要从喉咙里摔出来了似的。痛得龇牙咧嘴。恨不得分分钟找来雷管、炸药,把这不长眼睛的马路炸了算了。
把这不长眼睛的马路炸了算了。
真是人倒霉了喝水都要塞牙缝啊!
差不多三分钟时间,我如同一堆被人随手扔掉的垃圾,趴在地上,不想动弹。等我无比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才发现,制造了这场灾难的元凶,竟然是一件浅灰色外套!没有主人的外套躺在路边,两个灰扑扑的袖口朝前,勉强地撑住地面,好像个倒霉蛋,试图让自己爬起来。看到它,我的意识里并未出现仇恨的火花,而是一丝不经意的恐惧,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地点,人是不太可能跑得太快,然后跑到一件衣服的外面去的,四周根本不见人影,一件看上去还算干净的衣服怎么会跑到马路上来的?这么一想,我不由得毛骨悚然,恐惧就像犀牛角,快从我的额头上长出来了。
与恐惧并驾齐驱的是我的好奇心,尽管,我有无数个迅速闪人跑开的理由,但是,冥冥之中似乎又有一种神秘的力量驱使我俯下身去捡起躺在泥路上的外套。并且,一只手自然而然伸进荷包,摸了一圈。这种自然而然,就像冬天过去,大地自然而然返青,花朵自然而然盛开一样。
我摸到了厚厚一叠纸一样的东西。等我将它漫不经心地掏出来,我的下巴,差点因为惊讶掉地上去了,狂喜就像惊讶的跟屁虫,紧随其后。
我捡到了一笔钱!而且数额巨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我简直都要惊呆了,此时此刻,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相遇都黯然失色,只有我们的相遇,五彩缤纷,迸发着生命的火花。似乎只有台湾歌手卓依婷《东南西北风》里那些歌词对我的心境了如指掌:“与你相逢其实就像一个梦,梦醒无影又无踪,总是看了不能忘,总是过了不能想,总让我为你痴狂。让我爱上你其实没什么道理……”爸爸是资深歌迷,毛阿敏的《渴望》,童安格的《把根留住》,张真的《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还有就是卓依婷的这首《东南西北风》,是他的最爱。我从小耳濡目染,歌词倒背如流。
“让我爱上你,其实没什么道理……”让我愁眉苦脸,其实也一样。捡来的钱眨眼间在我手上就变成了烫手山芋,感觉就像是突然把一头猪扔到一只蚂蚁跟前似的。如果只是捡了几块钱,那么,事情会单纯得多,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愁眉苦脸。我从来没有染指过这么多钱,我要是染指过这么多钱,我的年龄要是再大一点,我就不会如此愁眉苦脸。我当然不是白痴,如同我爸爸当然不是诗人也不会写诗一样,但是,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我真有过把这些钱扔掉一部分,其余的纳为己有的打算,我知道,我没办法消化,要一口气花掉它们,我得在豆豆超市买多少东西呢,我得在王婆婆那里吃多少麻辣烫呢?我的心在纠结,在为难的水面上翻滚!
不过,最终,我放弃了这种打算,一把草把牛胀不死!再说了,捡钱不会因为捡钱多寡而性质缩水,事实就是事实,摆在面前。只是出门跑步,突然遇到这种事情,事情又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能“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我决定把钱统统带回家,交给爸妈处置,毕竟,用他们平时的话来说,他们吃的盐比我吃的饭多,过的桥比我走的路多。要是三个人的脑袋都凑不出一个办法,都处置不了这一件事情,我也只能认了。我相信我的决定是上上策,不管怎么说,钱是我捡到的,他们虽然是我的家长,但我肯定比他们更有资格当这笔钱的家长。让他们奖励我几块钱零花,应该不成问题。想到自己就要有几块钱零花,我心花怒放。
暮色渐浓。
群山上的松柏在秋风的指挥下呜咽,奔流不息的涪江在夜的皮肤下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