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路在老城区,是这个城市一条不大的街道,不够繁华,甚至还有点远离闹市区。这条街道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街道两边的梧桐树,和梧桐树后面的那些造型一致、排列整齐,又低又矮的老旧楼房。在那些楼房中,让苏僮铭心刻骨的就是街道北边的36号楼,那是街面中间一栋临街的灰白色楼,每个黑洞洞的楼口前都有一盏被绿色灯罩笼罩的老式吊灯,楼前的那棵老梧桐树有点向街面倾斜,像一个疲倦的老人一样。在苏僮的记忆中这栋楼总是和某个季节相伴,或许是在某个秋风几许的日子,满地都是黄色的梧桐叶;或许是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季节,满地都是斑斑驳驳的树影;或许是在某个细雨绵绵的时光,楼前飘过一些彩色的花伞,像一朵朵彩色的蘑菇在浪漫地点缀着什么。这条街面上来往的行人始终不多,而且还都是行色匆匆的。总之,这是一条寂静而又有点怀旧情调的街道。
36号楼旁边有一所叫作“新华路小学”的学校,这所学校是苏僮的母校,苏僮以前的家就在这条街道的南边,苏僮上小学的时候每天都要从这条街上走过。后来苏僮的家搬到市政府家属院,她也从这所学校毕业了,很少再到这里来,但还是有从这里经过的时候,每次从这条街道上走过,她心里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温暖得让她心底颤动。
今天她再一次来到这里,沿着这条街道从北往南驱车,一直把车开到街的尽头。这条街南边的尽头有一家咖啡馆,叫上岛咖啡馆。这家咖啡馆不算大,但门面很排场,外装修也很豪华,门前有很宽阔的半圆型台阶,台阶共有七层,上了台阶,大门前还有两根大理石的圆形门柱,那门柱很粗,成年人也要双手才能抱过来。台阶下面是一个小小的水泥停车坪。苏僮一个拐弯,就把车停在咖啡馆前面的停车坪上,她缓缓地把墨镜戴上,这才从车里钻出来,在钻出车门的瞬间她很优雅地转了一个身,这个转身既让她的身子立得笔直,又随手就能把车门也关上了,毫无疑问,这是她的习惯动作,习惯到了下意识的地步。然后她才昂着头走上台阶,站在那粗粗的门柱下朝街的北头眺望。她把曲线分明的下巴微微抬起,还时时的踮起脚朝北边眺望。其实她前面并没有什么障碍,她完全可以不用踮脚的。苏僮所有的动作都是下意识的。她只是有些急切,急切地希望那个男人能早点出现。
苏僮十二岁时,他就像一棵树一样在苏僮的心里扎下了根,以至在以后的岁月里,那摇曳的树梢,那缤纷的落叶,那四季的颜色无不在苏僮的心中留下痕迹。苏僮一开始认识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或者说好感,她只是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老师,甚至还认为他有点怪怪的。他个子不是很高,留着长长的头发,整个人都很消瘦。他第一次给苏僮他们上课时,腋下夹着教案,肩膀微微有些倾斜着快步走进教室。跨上讲台后,他先是扫了一眼满教室的学生,然后就扬起手臂在黑板上刷刷地写下两个大字。那两个字龙飞凤舞,潇洒之极,几乎占满了整个黑板。他这才指着这两个字道:“陈述就是我,我就是陈述,以后我教你们美术,大家可以喊我陈老师,也可以喊我老陈,啥时候长得比我老了,就可以喊我小陈了……”他很独特的开场白让教室里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苏僮的同桌是个很淘气的小男孩,眼睛本来就不大,听见他的话就朝苏僮挤了挤小眼睛,诡秘地说:“妈呀,原来是个大哥呀……”同桌的话让苏僮“噗嗤”笑出了声,这就是苏僮对他的第一印象。
苏僮对他真正产生好感是从进美术班,跟着他学画画开始的。那时候他还相当年轻,或者说是显得相当的年轻。他温和,沉静,眼神里有一丝不经意的忧伤,留着长长的头发,穿着一身油渍斑斑的牛仔衣,有点不修边幅,行为洒脱,一看就是个搞艺术的。那时他的眼神也很纯净,亮亮的,像是一泓清泉。苏僮觉得那是他多年来饱读诗书之后沉淀下来的一种修养。苏僮始终记得她走进美术班的那个下午,站在教室门口的他看见她就眼睛一亮,钟爱地摸了一下她的后脑勺说:“苏僮,你很有美术方面的天赋。你来最好,好好学,你一定能学出个名堂。”苏僮当时肯定没有想到这句话竟让她一生都对美术情有独钟。
年轻的他对苏僮总是微笑的,他微笑的样子很迷人,面颊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像两眼清泉。苏僮也爱偷看他的眼睛,尤其是在他给她修改画的时候,苏僮的眼睛不在画上,在他的脸上,往往要痴呆好半天,一动不动。他把画改完看见苏僮正看着他,看得那样专注,他的脸也会红,一刹那闪过一丝红晕。苏僮那个时候有些调皮,故意在他面前淘气,在他讲课时她会去画他,把他的长发画成卷曲的柳条,在空中随风飘起,把他的眼睛画成明媚的圆月。他成了苏僮的天空。他也总会在不经意间看上苏僮一眼。他一眼就看出苏僮画的是谁,眼睛里明明有一丝责备,但还有掩饰不住的一丝喜悦。这个时候的苏僮会羞涩地一笑,有些撒娇,也有些得意。
苏僮记得一次美术课上,她跑到他跟前,要他评判她刚画的画。他评判完她的画后,眼睛停在苏僮的风衣上,微笑着说:“你这件风衣真好看,多少钱买的?”苏僮歪着小脑袋淘气地说:“不告诉你。”
他把长发一甩,说:“不告诉我也行,我就不用说它好看在哪里了,我也不告诉你。”
苏僮这才说:“一百五。”
他先是一愣,接着就吐了吐舌头,说:“啊哈,真不便宜,我一个月工资才九十七呢……”
“……”
“不过,一分价钱一分货,真的,它真的很好看,好看在它的款式上,很新颖,弥补了中国人体型上的缺陷,夸张的宽肩,紧紧的束腰都恰到好处。”听了他的话,苏僮第一次明白衣服还有那么多讲究,也让她对这件风衣情有独钟了,不仅仅是因为它有多好看,更因为他喜欢。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苏僮的爸爸已经是局长了,而且是在这个城市里说话算数的局长,管交通的。苏僮的家也已经很有钱了,他们家挣的钱是他的十倍还多。苏僮的爸爸妈妈都很疼爱苏僮,自然不惜给她买好看的衣服,把她打扮得如花似玉。一年里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苏僮都是新的,父母没让她穿过头一年的衣服。苏僮家亲戚中有许多比她小的孩子,苏僮不穿的衣服就给他们,让那些孩子们也都跟着欢天喜地,可这件风衣再旧再小苏僮也舍不得送人,更不舍得扔掉。有一次苏僮的妈妈清理苏僮的衣柜,把这件风衣拿在手里抖了抖,对苏僮说:“这件风衣已经小了,让露露拿去穿吧。”露露是苏僮的表妹,一直都穿苏僮穿小了的衣服,也穿得有模有样。苏僮便小嘴一噘,说:“才不呢,这件衣服我才不送人!我喜欢。”
苏僮的妈妈很不理解地摇摇头,又把那件风衣放进苏僮的衣柜,她肯定看不见那件风衣里蕴含的情感。
苏僮有自己的感情世界,他喜欢的她都珍惜,她把那件风衣当作信物一样保存了下来,每当打开衣柜,苏僮就能看到它,也就能不经意地想起他。苏僮还把他写的字也都珍藏起来,以前学校发的奖状全是他写的,苏僮得了那么多,虽然纸张都发黄了,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它们都放起来。那是苏僮唯一留下的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