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山,高的矮的,纵横交错。一条慈利的公路,一条石门的公路,在这里合成一条,通往常德。两条公路交汇的两边是煤矿职工和附近村民的房子,自成一条小街。小百货、网吧、农资店、饭店、菜贩、茶馆,大城里有的,这个小街都有。只是简陋一点儿,脏一点儿。从煤坪拉煤来的车,常撒落一些煤屑在路上,风一吹,一团团黑灰像一只只黑猪在跑。路两旁的绿化树上,叶子都是黑的。
杨怀新和刘疤子进了饭店。走进了一间包房。腊肉炖豆腐、小白菜。一人一瓶小酒。杨怀新起得迟,在家没吃早餐,这架式,是早餐中餐一起吃了。刘疤子肚子里装了几个馒头,一大碗粥。现在来点儿荤的来点儿酒,正好。
刘疤子喝了两杯酒,额头的紫疤闪闪发亮。问杨怀新,这次罢工,工区怕不怕?会不会涨工资?
杨怀新往嘴里扒了口饭,瞪着刘疤子,瞪着刘疤子的疤。
刘疤子摸了一下额头的疤。再看看手,手上没什么。他不明白,杨怀新瞧着他的疤子什么意思。那疤,是井下挖煤时留下的。也是同杨怀新一起挖煤。顶板看上去还是蛮好的。刘明得把矿帽摘下,坐上休息。杨怀新提醒他,坐支柱下去,那里不安全。刘明得望着头顶的岩石,笑,我十几年了,没擦破一点儿皮。嘿嘿,岩石不打老工人。笑声没落,就有几十斤重的岩石掉下来,砸在头上。刘明得当时就昏过去了。事后,杨怀新瞪着那疤,说,刘疤子,那岩石只留下一道疤,没要你性命,算你运气好。刘明得自嘲说,该死卵朝天,没死又过年。刘明得从此叫刘疤子。
杨怀新吞了饭,哼了一声,说,不晓得。
刘疤子嘿嘿笑。我们运输队的人,心还是齐。就是怕我们老百姓斗不过当官的。
杨怀新喝酒,咂嘴,说,罢工也只是做个样子,叫当官的不要只顾个人多拿钱,也想想我们工人。
就是,当官的不把我们当人。我们拿的钱太少了。我就是冲这一点,积极支持你带头罢工。刘疤子喝了一口酒,两眼发着光,一个月加百把块钱也好。
杨怀新对刘疤子说,怎么是我带头罢工?你昨天在场,不是不晓得。
刘疤子抬头,狡黠地一笑。
窗外,拉煤的卡车喇叭尖锐地响,很长。一团黑尘从窗外浮起。
杨怀新皱眉,等喇叭声停止后,说,劳资科通知,后天,市防治院的要来矿里照片。你接到通知没。
刘疤子伸长脖子,把酒吞下。通知了。
杨怀新冷笑,你都二级矽肺了,还检查,不怕露馅儿?
嘿嘿,老杨,我真家伙,怕啥。我有时喘气狠些了。唉,小孩大学没毕业,我得还坚持搞二年,小孩毕业了,我就病退。
杨怀新恨恨地说,我不晓得你是真家伙。鸡巴入的。你刘疤子怎么就二级矽肺,老子的肺没卵事。刘疤子,要说井下打掘进那些年,老子搞事比你不狠些?
那自然,狠些,不然,也不得让你得劳模。刘疤子一脸的服气。
杨怀新盯着疤,恼怒地说,可老子没得矽肺,你矽肺从哪里来的?
刘疤子眼瞪大了。天地良心,老子是真家伙。老子没听你招呼,背着领导就打干眼,矽肺只怕就是干眼打多了。
井下掘进,用的是风钻。风钻是利用压缩空气作动力,吹动齿轮旋转,带动钻杆。钻杆是空的,那是水道,钻头上有两个小孔,打钻时,钻头与岩石磨擦,把岩石磨成粉尘,高压水从钻头孔里喷出来,灰尘就成了岩浆。没有水,岩石粉尘飞扬,就会被人吸入,粘在肺上。粘在肺上的岩石粉尘和煤尘越多,矽肺就越严重。矽肺严重的人,肺发硬,功能极差,呼吸十非困难,很痛苦。矿山工人有许多人因此丧失劳动能力。矽肺是危害矿工身体的职业病。
杨怀新瞪着刘疤子,好像有好多话要说,喉结滚动着,却没声音。杨怀新心里揣着话,想对刘疤子说,可又觉得不是时候。劳资科那里没讲好,对刘疤子说了也没用。闷了一会儿,说,今年照片,我要医生好好照,看有矽肺没得。
没得矽肺怕好了!刘疤子说,不吃亏,还能长寿。
哼,退休多百分之五的工资。
刘疤子满足的笑。好像自己拿到了退休工资。嗯,百分之五,我可以多拿七八十块。
杨怀新叹气。鸡巴入的。老子比你先进矿二年,退休工资反而还比你少。
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堂客走进来,挨着刘疤子坐下。这堂客穿得很干净,但不花哨。堂客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二位大哥,我来陪陪?
刘疤子眯了眼,朝堂客脸上瞧。白净,俩眼也蛮水灵。就笑,说,不要钱才好。
杨怀新早就听说,饭店里有外地堂客陪男人,今日是头次见到。听口音,好像就是附近几个县的。杨怀新把酒杯一举,你喝,老子吃饱了。一口酒倒嘴里,一抿,吞了。然后一抹嘴巴,你陪这个大哥。
刘疤子笑,我可没带钱,我穿班衣出来,没带钱。
堂客的眼珠儿没光彩了。小声说,五十块钱,也不多。
没得。刘疤子笑。
再不,三十。堂客认真地说,不能再少了。
这时,杨怀新的手机响了。是屋里的堂客打来的。
杨怀新火气很大,说,老子在外头。
手机里的声音也大,不管你在哪里,你给老子回来!
刘疤子对杨怀新笑笑,老杨,借三十?有没?
杨怀新看了看刘疤子,犹豫了一下,想到还有事要求刘疤子帮忙,就从班衣里掏出三张十元的,扔给刘疤子。一边把手机捅袋里,一边咕哝道,卵堂客,什么鸡巴事要老子回去?也不管刘疤子,急急走出了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