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安徽文学》2011年第01期
栏目:现实体验
1987年春,我上高三。周末与几位要好的女同学相约,各自带着一摞书,来到了史河边,坐在草地上,认真地复习功课,准备迎接高考。
史河来自大别山的梅山水库。河水清澈见底,沙锥鱼在沙滩里捉迷藏,倘若从上游飘来腥物,它们就会你争我夺起来;河床上,偶尔露出水面的大块沙滩,一群野鸭落在上面,它们警惕地望着四周,有时,它们又潜到水底捉鱼。春风拂来,万物苏醒,垂柳舒展着秀发,小鸟清啼着欢乐。
中午,我从史河岸回家,见姨父笑吟吟地站在我家门口,我感到很惊奇,姨父家住省城郊区的农村,我们两家相距几百里,平时很少走动,多是靠写信联络感情。我很客气地与姨父打招呼。
妈妈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向我说明了姨父的来意。
姨父有位亲戚在省城郊区的一个镇上,是镇政府的领导,他们那个镇要扩建,扩建后,将有一批“农转非”户口。姨父是奉那位亲戚的吩咐,来接我去他那里上班的,也就是说城市户口在向我招手了。
那时的城镇户口与农村户口差别很大,每次招工、招干考试,第一条就要求:必须具有城镇户口或城镇户口者优先。我们这些农村户口的孩子,想要跳出农门,成为吃商品粮的城里人,必须要成功地经过七月份的高考冲刺,否则,永远是农村人。
面对着城市户口的诱惑,我没有多想什么,决定放下书本去异乡谋发展。
临走之前,我想去看看我儿时的玩伴——刘萍,她早已结婚生子,嫁了一个大她十来岁的吃商品粮、患有先天性小儿麻痹症的男人。
记忆中,与她最开心的一次相聚是初三毕业那年春天,我和刘萍两人骑自行车,去梅山大坝春游。
梅山水库四周群山环抱,阳光下,芳香四溢的花木汇成了一库的绚烂;春风里,花儿妖妍,叶与叶在窃窃私语,偷望着蜂和蕊的初吻。身后,流淌入水库的小溪,有诗的涟漪,梦的温情。
初中毕业之后,刘萍突然结婚,过起了家庭主妇生活。我和她很少见面,心底里,我时时忆起那无忧无虑的青葱岁月。
来到刘萍家,她坐在门口摘菜,她的旁边有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独自玩“小锅锅”,门口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脸色苍白,坐的椅子边,靠着一对扶手,显然,他是刘萍的爱人。
他见我到来,斜着眼上下瞧瞧,然后把头扭过去;刘萍见了我,苍白瘦弱的脸上荡起一丝红润。二十来岁的刘萍,身高应该有一米七左右,可她略微佝偻的身子却让人感觉不到她的高挑,白皙的肌肤似乎已经失去了水分和弹性,眼角也起了皱纹,看起来很憔悴,似一朵早已凋谢的花。
今个是什么风把你刮到这来了?刘萍笑着问。
我马上就要到我姨父那里上班了,临走之前过来看你。我说。
她放下手里摘的菜,伸出右手把耷拉在脸颊的头发朝后拢拢,朝我笑了笑。
唉,以前,她那如烟似水的眼眸到哪里去了?
还不赶快摘菜,俺爸、妈下班回来就要吃饭。坐在一旁的男人,瞪着眼对刘萍道。
呵,刘萍,就你摘的菜还能吃呀,在俺们农村,这种菜皮子只给鸡、鸭吃,人是不吃的。我对刘萍说。
嗨,没班上,有菜皮子吃就不错了!男人阴阴地说。
本想再还击几句,但一接触到刘萍那无助的双眸,又把要说的话咽回去。
回家路上,刘萍送我一段路,我和她默默地走着,谁也没有说一句话,但都明白此时各自心里在想什么。
他和她没有朦朦胧胧的情怀,没有清清纯纯的初恋,没有坦坦荡荡的沟通,也许,她的一生没有回味、没有想念、没有珍藏。
跟着姨父,我来到了他所在的城郊。姨父的亲戚把我安排在镇上一家商场里做营业员。
我上班的第一天,就看到与我一起上班的几个女孩子交头接耳,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当时我并没有在意,单位里来了一位新同事,大家好奇也是常事。
与我一起上班的有十来个女孩子,她们是本地人,大都只有小学程度,且都是农村户口,家里农忙时,一下班,就回去帮家里一起忙农活,偌大一个商场,晚上常常只有我一人。
我在这里算是高学历者,个子也最高。《大众电影》是我们都争着看的杂志,与女孩子们混熟后,她们常戏言,说我长得有点像日本影星中野良子。
当时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和中野良子都有一米七的身高,体重偏瘦,笑起来脸上总是带着几许羞涩的缘故吧。为这爱脸红的毛病,我没少埋怨过自已,认为自己很小家子气。生活中,我很喜欢那些很大气的女性,特别是她们面对意外时的从容与淡定,这些,我望尘莫及。
我被分在服装柜组,当时,以我的条件,算得上是只“潜力股”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与我同柜组的小芳要结婚了,她向男方要了上万元的彩礼,并要求男方盖楼房。这在当时,也算是高价婚姻了。
这是当地一种风俗习惯。一个女孩子说:要想省钱,娶个外乡媳妇也就省了彩礼钱和盖房子的钱。
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这个商场里隐藏着一个秘密,且这个秘密与我有关,而我被排除在这个秘密之外。
我那柔弱的感情将会经受一次震撼,这就是我的预感。
那时候,我唯一的安慰就是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月亮庄严地缓缓地升上天空——它从很低处起步,仿佛渴望来到这深不可测、广袤无际的苍穹。望着那浩瀚的月色,我任凭自己的心灵去倾听一个无穷无尽的故事:这个由自己的想像不断创造和叙述出来的故事。
单调僵滞、枯燥乏味的生活像无形的枷锁束缚我的思想,那种生活的最大优点就是安逸、舒适;但是,我对它越来越不欣赏了,我惧怕生活的烦琐与麻木将我淹没,只想一次次地跃出水面,自由呼吸。
有一次,商场经理请我们几个女孩子喝酒,那几个女孩子每人陪经理喝了几杯,轮到我时,我婉言拒绝了经理递过来的酒,因为我刚放下书本,来这个商场以前,我一直在校读书,一滴酒也没沾过。
经理说:“小黄,你挺文静的,太像他们家孩子了!”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经理又说:“你既然是他们家的儿媳妇,为什么不住在他们家里?”
坐在经理一旁的一个女孩子说:“他们现在还不认识,他家儿子在上学,父母怕事情公开后,耽误他们儿子考大学!”
原来如此!我来这里上班,是镇上某位小头头的预备儿媳妇!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人离家乡贱,货离家乡贵,尽管我自认为自己在当时环境里是只“潜力股”,但无形中,自己是外乡人,身价打折了。
现实太过于残酷,命运太过于不公,总是在人们最得意的时候将你硬生生地从喜悦中拽出来,当飘荡在自已内心深处的那份喜悦正在悠然自得的时候,当你还独自沉醉在那梦幻般的满足中,有时让你猝不及防地,悲剧发生了,正所谓乐极生悲,刹那间,溢于心底的是无尽的伤感。
我体验到了一种令人厌恶的失落感。
当我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我把听到的情况回忆一番,看看自己的内心深处,检查一下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坚决地把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全拉回到正常的范围之中来。
不准伤感!不准懊丧!保持镇静!
夜色已深,孤枕难眠。人人都有精神上的伤口……惧怕寂寞,惧怕被遗忘,都想拼命地去表现,以期得到别人的认可;同时,人们努力地活着,都因为有明天,即使明天不一定带来喜讯,即使明天有可能带来噩耗,但接踵而来的无穷无尽的明天,还是给人带来希望。
同时,有的人,需要你读懂——道貌岸然的伪善,美丽背后的丑恶,微笑背后的狡诈。想到此,猛地把思绪打住,且不再往深处想,怕自己的情绪会更悠远、更激动、更放肆!
又是无眠、无梦、无言的一夜!
有一次,我悄悄地问一位上海下放在此地,发展得不错的大姐:“大姐,我的户口有没有转正的可能?”
大姐惊讶地看着我说:“转户口?!我们这是村办企业,哪里有‘农转非’的指标!”
我愣住了,“农转非”的希望化为泡影!我来这里上班已有八个月了,也就是说,我放下书本已八个月了!这八个月里,我多么羡慕那些上学、放学走在路上的学生们!梦里,多少次加入到他们的行列里。
“农转非”不可能了,我想做城里人的梦想也不可能了。我该怎么办?
一踏上社会,就遇见这种事,父母离我又有几百里路,我简直一筹莫展。
那位大姐对我说:“你干脆去找那人儿子,告诉他,我来这里是你父母让我来的,他们想让我做你的女朋友,你有什么想法?”显然,大姐早已明白我的身份了。
当时,我也有一种顾虑:怕他见到我时,听明了我的来意后,呵斥我,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倘若如此,我的脸往哪儿放?
偌大的舞台,从始至终,却只是我一个人孤单地独舞。醉时是痛,醒时是伤。
其实,我所在的商场离他家步行只有七八分钟的路,但我没有勇气!我以为,那是一道多解的方程,根在远方,解在心里,解题的过程不过是一种无奈的等待,设我为X,设彼为Y,等号就是遥遥无期的等待,等待的结果也许是悖论,或者无解。等待不苦,苦的是没有希望的等待。荒唐如此。不是所有的等待都值得,心诚也不能令顽石开花。
爱与恨,得与失,梦与醉,痛与苦,万般的滋味在我的心头熬煎着。
他们干部家庭的优越感及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刺痛了我脆弱而敏感的心。
在这个充满变数的世界,连誓言都不可信,而没有承诺的等待更显苍白!
我怀着绝望、痛苦的心情,怀着被抛弃的感觉,离开了这个地方,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周围人都说我变了,变得沉默寡言了。
大半年时间,我无事可做,喜欢在史河边靠着柳树发愣。有人说,世界上最寂寞的植物是柳,在明媚的春天抱着白色的心事,抖落在空气里,随着风飘,一点一点寂寞地白。想到此,抬头看看柳树,不禁问道:是你的寂寞感染了我,还是我的寂寞感染了你?
于是,向水面扔进一颗石子,激起水花,一圈圈扩展,又一圈圈消散;无数的气泡,浮出水面,最终破碎,成为心中永远的惆怅……
昔日,与我一起复习功课的女伴们,有的招工、招干走了,有的考上大学,去异乡求学去了,只有我独自在原地徘徊。
看着那些停泊在沙滩上的大群野鸭:无忧无虑的天使们,你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你们的前世是什么?曾经听人们说过,若前世为情所困、被情所伤的人,来生一定会有一段幸福而美满的情缘。现在,你们是不是与自己的至爱过着双栖双飞的生活,累了,停下来,说些彼此鼓励和安慰的话,然后,继续朝着心中的目标飞去。
每次,当我专注地望着它们,这些可爱的生灵们一个个伸长着脖子,侧着头,仿佛在认真而仔细地倾听着我的心声;当我悄悄地趟着浅水、踩着沙子越来越接近它们时,它们又携着自己的至爱,向远方飞去。
望着它们远去的背影,我多想加入到它们的行列里——远离红尘,朝饮晨露,暮食落英!
远处的大别山,绿色连绵起伏,那是生命的跃动,是绿色的青春在呐喊,它年年衰败,又年年繁盛,一次次生机勃勃地在拂柳晓风中发愤图强。低头再瞧瞧脚下的河水,鱼儿在淙淙的清水中游弋,没有忧郁,只有欢欣;没有暴风雨,只有阳光。
一切的生活经历都会在静静的流水中消逝,就像自己的青春在悄悄地逝去一样。
为了一个城镇户口,我失去太多,也伤得太痛,是城镇户口扼杀了我的青春和梦想!
没想到,一场更大的磨难又在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