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憨受到一丝鼓舞,跪着的腿一下站起来,瘦长的身子像麻秸秆,在灯影里拉得更长。唐英看见黑影子如魅似魍,张牙舞爪,便伸手掏怀里藏着的东西。顺喜这时比平日勇敢了很多,像小老虎一般从妈怀里扑出,哇的一声大哭,接着便扑上去撕咬。唐英一把将顺喜揪回来,拉到背后,手里却多出一把明晃晃的剪刀:“别碰我,碰我就给你个死的!”
李憨定住了,却听窗外李生的恶煞话再次穿过窗户纸透进来:
“憨憨,分过来就是让人好活来的,剥光她!”
门是用一根粗壮的木棍抵死的,除非把门板大卸八块,否则插翅难进。李福和李生听得着急,使劲晃动着门板,想把门棍松开。
“咔擦”一声,门外不知哪一个,把一根树枝踩断了,随即一个急吼吼的声音传进来:
“妈的,松包蛋,放着天鹅肉不会吃,让给老子吃了吧!”
唐英从口气上听出来了,叫得凶的是老二。老二只分到一个孩子,看着弟兄两个都有了媳妇他眼红,一旦闯进来,指不定会发生怎样的事!唐英望着不断松动的门棍,情急之下一把抽出怀里磨得雪亮的剪刀,将它移向胸口,眼睛如兔子般血红:
“告诉你李家弟兄,再逼就给个死的!”
听窗外忽地寂然无声,唐英将脸移过,捋了捋发髻:
“李憨,我是分给你的,你的人你自己作主!我说个章程你定夺,愿意了就这么过,不愿意了我没二话立马走人!”
见李憨愣愣的不吭气,唐英放缓了口气:
“只要你不碰我,洗碗做饭缝衣裳我都会,哪怕穷得没吃的了先饿死我!要不愿意,那你等着埋人吧。”
李憨忽然不憨了,他听着她天籁一般发出的声音,心里很受用。早先,他听过一个动人的传说,一个穷小子,用省吃俭用的钱买了一张画,画里住着一个神仙一般的姑娘。每当穷小子下地去了,画里的姑娘便徐徐降落在地上,给他洒扫庭院,做好香喷喷的饭菜,估摸着他快回家了,姑娘就赶紧跑回画里去。直到有一天,傻小子不去下地,躲在门角里将姑娘逮住,使她再也无法回到她的世界中。他们李家兄弟,打小听这个故事,尽管过得恓惶,过年的时候总要去城里的年画市场,买一张绘着神仙姐姐的画回来,恭恭敬敬地张贴在墙上,以期将来的好运。
李憨的神仙姐姐真的来了,他怕她真的像传说中一样,忽然间就消失了呢。想到这里,李憨用一种自己听上去都感到陌生的、但很有底气的声音对着窑门外的两个哥哥说:
“我的事我自己定夺呀,不用旁人来调教!”
好好的亲弟兄,因为接回来一个女人,转眼间便成了个旁人,还不是被这个妖女人给迷住了!李憨的话,可把外面的李福和李生气坏了。这般作派,以后那还了得!
两下对峙间,忽听东窑里咳嗽连连,是上气不接下气的那种急促,接着便听见了游丝一般啊啊的呻吟。憨憨想起了还有个瘫痪的妈在那儿躺着,许是动静太大了,吓着了她。听得门外踢踏声响,想是听房的老大老二过去了,赶紧也下炕。摸黑进了窑,游丝一般的声音在黑暗的窑洞上空缠荡:
“由着她吧,死了人这个家就完了。憨憨好歹弄了个做饭的,别指望人家再生儿育女延后!有人在,还有憨憨一口热饭吃;人没了,连热饭也吃不上哩!”
听地下没回应,喘息的女人用尽最后力气调匀了腔子里的气息,那声气渐渐弱了下去:“就当案板上供它个神神吧,有牌位总比没牌位强。”说完话,瘫痪女人头一歪没了动静,胸腔的最后一丝热气像揭开锅的蒸笼,随即四下散尽。
唐家洼出名是因为出了个识字先生,识字先生姓唐名奇字显之,算是本县一大奇才。经史子集,文韬武略,无一不晓,更兼写得一笔好字作得一手好画。种种武艺齐备还罢了,那唐奇的眉眼人样却更叫人销魂,多少女人看他一眼,心上就生发出难以撂下的心思。
唐家洼不在大川里,从上游原始森林的岩缝间渗出的淙淙细流万涓成溪,汇成了这纵贯南北的碧玉河。细碎的鹅卵石仿佛被筛子筛选过似的,匀匀地铺满了河床,水绿如玉,像流动着的翡翠,纤尘不染,不知名的小鱼在河底自在嬉戏。那唐家洼就在这条玉带拐一个大弯的地方向西钻进沟里。
沟里是另一番宁静景致。清一色的黄土山,重重叠叠,黄漫漫望不到边。山顶上、沟坪地种着起起伏伏的粮食和豆类,半山腰上缠绵着袅袅升起的炊烟,嵌着几户人家。走尽沟底十来里路,蓦然抬头,一座青砖砌筑的窑院很气派地凸显出来,这便是唐家洼最有名的唐老爷家了。
唐在本县是个很稀少的姓,传说村子原来叫李家湾,明代晚期,一支远路跋涉而来的唐姓人丁为避战乱选准了这片世外桃源,躲进了山里。历经二十余代,人丁繁衍兴旺,渐渐盖过了本村李姓,才改名叫成了唐家洼。唐家和别的庄户人家一样稼穑,但从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必须辈辈有识字人。唐家有书藏,外人看不到,那揣摩和想象就如秋日深谷里不断升腾的雾气,让庄户人家有了神秘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