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14年第09期
栏目:好看小说
秉廉吞食鸦片自杀的一个多月后,也就是闺女腊梅出嫁路上让旧军劫走的三年头上,被工作队斗残了的唐英和儿子顺喜连同一口柏木棺材,一起坐上了一辆破烂的平板车。那柏木棺是雕了花纹上过漆的,斜照的太阳光下显得厚重肃杀,闪着诡异的光。过镜河,车轱辘陷了进去,李福李生李憨三条弟兄弯腰撅腚地拉拽,车才从泥坑里撅出来。唐英搂抱着儿子顺喜,不由得记起初嫁时骑在高头大马上涉过镜河的好时光。然而好时光像镜河的水一样流走了,带走了人的希望,只留下世间的苦。一切的景物从眼帘一一穿过,又退到身后,此刻就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望着青山的念想间车停了下来,停到了前坪上李憨家的圪塄下。
圪塄像扭动的蛇一般弯曲而细长,半山崖前,从红胶泥崖壁上掏出四孔窑洞,窑口七斜八歪,看上去摇摇欲坠,仿佛时刻会倾颓似的,而且离村子很是远了些。门窗里面一炷香光线昏暗,等进去半晌工夫才能看清窑里的摆设:炕上铺一席烂得不能再烂的簟片,炕角里堆一团黑乎乎的棉絮,地上蹲一只黑水瓮,粮食和瓜菜们乱七八糟四散开来,一股浓重的寒窑气息让人憋了一口气,喘不上来。李福的爹妈,像所有的庄稼人一样,将三条粗壮的汉子如玉米一样种在这尘世上,眼看出苗吐蕊,眼看节节拔高,眼看籽粒饱满,眼看秆老叶黄,直到个个上了四十好几,仍是没能娶回一个女人。他爹李栓就是在盼瞎了眼还没盼头的时候下世的,扔下了瘫在炕上干瘪如柴的老婆,独自沉入了不再烦心的黑暗。
谁知李家也有拨云见日的好时光!李憨家因为唐英和顺喜的到来,一下又有了很多生机。说又的意思,是这一段时间里,看不见的冥冥之中,李家确实被神仙光顾了一下。先是老大李福挑杏去城里卖,遇上了一场铺天盖地的过云雨,躲进东门城洞避雨,扁担勾住了一个女子的袖口,回头摘扁担钩,被人们三言两语撺掇女子那好赌的爹,竟用一担黄绵大杏将头插草标的女儿冯爱兰换给了李福。一个时辰前,工作队将五岁的刘虎分给老二李生做了儿——刘虎妈比唐英接受批斗迟,一进院子看见凌空吊起的唐英,背上压着一盘石磨,“妈呀”一声撒腿就跑。后面的人追上来,追着追着无路可逃,刘虎妈愣是从崖上栽下去,摔到镜河的干硬河滩里,一只眼睛滚落在卵石上气绝身亡。失去双亲的孩子刘虎被当作一颗遗弃的土豆或一穗漏林的玉米,送给了尚未娶媳的李生。谁料想好事不光成双还会成三,唐英带着儿子顺喜带着一口柏木棺材再次光临李家,这个院子真算开了天眼。众人忙着看热闹,搭手搬东西,似乎完全忽略了平日对李家的疏忽或轻视,而跟着一起激动。
最穷的人家娶到了最高贵富有人家的老婆——确切点说,是分来的,着实不同凡响。人们渐渐散尽的晚上,李憨仍旧像在梦中,他晃晃脑袋,脑袋好好的还长在脖子上,便伸手掏出怀里的火镰石,打了几次才将一盏豆灯点亮。豆灯昏暗微光,李憨一手举灯,一手护着,慢慢从炕西移到炕东,将豆灯放在一张几乎看不清颜色的小炕桌上。炕桌是唯一的木制家具,为李憨今晚成亲,从李憨他妈窑里临时搬了过来。
唐英抱着顺喜,睁着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惊鸿一瞥间,便看清了李憨的大概轮廓。四十五岁的李憨像他爹一样长了张瓦刀脸,脸肌无肉,一根如刀削斧砍过的鼻子跟着下巴努力向下拉,直到拉不动了才停留在一个休止阶段。长脸上嵌着一双黑豆样小眼睛,村里的相面先生秉秀多次说过,这个像前世注定了穷酸,今生休想翻过来的。谁想秉秀也有失准头的时候,今日里李憨可不是脱胎换骨!相邻十里八乡谁不晓得唐英的大名?那是本县唐家洼唐奇的胞妹。唐奇又何许人也?乃是远路里旧县衙的县长。唐家书香人家,连这三十四岁的唐英竟然是镜河村唯一识字的女人,这般神奇的事落在李家,再说穷酸就有点欺负人的味道了。
夜晚很快来临了,这是李憨想象过无数次的美妙之夜,它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不接近真实反而更接近虚幻。见唐英没动静,李憨从炕桌上将灯重新举起,把一线光亮凑近了唐英的鹅蛋脸。见顺喜紧紧拽住了唐英的袄襟子,一双惊恐的眼睛半刻也不离他,知是孩子害怕,便从炕西头拉过自己的旧夹袄,冲顺喜很投入地笑了一下:“叫顺喜对吧?来,钻在这夹袄里睡觉。”
顺喜没应声也没顺从,把唐英抱得更紧了。李憨看唐英的脸,仍是漠然的样子,那被烫伤的身板依旧挺得直,轮廓却窈窕得厉害,恰如她在戏场中央看戏的样子。那是镜河村人百看不厌的一幅画——她看台上的戏,看戏的人在看她。画里嫦娥终于降临凡间,虽是容颜憔悴暗淡,那往日的气派、高贵的架子还撑着不肯倒下。看这光景,女人根本不打算和他睡哩。
“夜深了,睡吧!”李憨声气虚虚的。
唐英没动。
“我哄孩子后炕睡吧,你睡前炕。”李憨浮起很实在的笑。
唐英把怀里的顺喜抱紧了一些。
李憨没辙了。虽说唐英是地主老婆,败了势,可眼前人儿的姿态使他依旧不敢霸王硬上弓,唐突佳人。
听着窝囊废弟弟软弱讨好的声气,门外听房的老大李福和老二李生起了话:
“老三,揍他娘的,好骡好马都是打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