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16年第07期
栏目:新锐
苏辛醒了。但半个下午,他仍然陷在断断续续的昏昧中。
傍晚,一个女人进来了。
“你终于醒啦。”她的声音听上去惊喜交加。
仿佛他的醒来能让她重新感觉到人世的美好。但她把一支体温计塞进他嘴中,动作职业化,虽说并不粗鲁。
我是谁。他已经想了很久。“这是哪儿?”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不熟悉,沉闷又轻忽,像厚重的冰块在水中开裂。还有一丝本能的警惕在余音缭绕中回荡。
“重症监护室。”她回答,“不过,你会好起来,也许明天就要搬去普通病房了。”
消息很快传开了。当然不少人一直在刺探。这种结果可能让他们失望。从第二天上午开始,就陆续有人来看他。有些成群结队而来,仿佛害怕独自面对他;而另一些人则是选准了别人不会出现的时间;但他们都坐在对面的乳白色塑料椅上,一米开外,若即若离的空间能隔离出一种安全感。他们既不敢太过亲昵,又似乎担心落于人后,与他疏远。
他们面目模糊。苏辛想不起来他们是谁,以及和他的关系。
他们总是问,“你还需要什么?”
“不需要。”他的回答也千篇一律。他感觉疲于应付。他们看向他的眼神有些闪躲,却又像显微镜一样时刻在他身上扫描。他的沉默,似乎让大部分来者内心惶恐。
没有一个女人来看他。这说明他以前的生活很自制?第四天夜里,他甚至和乔洁——那个女护士,她自我介绍时匆忙而羞怯的神情让他不解——开起了玩笑,“看来我没有女人缘啊。”她二十来岁,乌黑油亮的头发用一根红丝带系着,温顺地贴在右肩上,表情像一只瞌睡的猫般慵懒又优柔,但不时闪过一丝乡野风味。
“都过去的事情了。”乔洁似乎想多说些什么,苏辛已经凝神静听,但她顿住了。过了片刻,也许是过了很久,她才换上一种清幽的口吻说,“命保住已是万幸,我要是你就绝不想那么多了。”她俯下身,像母亲告别即将入睡的孩子那样轻拍他的脸,然后匆匆离去。她似乎还没准备好应对他接下来的任何问题。
警察来过三次了。瘦高个的独眼龙提问,年轻一些的负责记录。苏辛决定一言不发,并做到了。记录员脸上总是汗涔涔的,脖子仿佛藏进了肩膀里。他体形酷似标准圆柱形的木桶——苏辛无事可干,就观察他们打发时间。记录员显然不乐意再耗下去,动静很大地站起身,借以表达对同事温和态度的不满,而后摇晃着肩膀在逼仄的病房内踱步。终于,他的声音传来,透着不耐烦和神秘,“好吧,直截了当点说,那次事故究竟因何而起?”
那次事故?对,你从四楼掉下来。
我从四楼掉下来?苏辛一脸惊愕。是。
我不知道。
尴尬的沉默再次笼罩着他们,并非较劲,而是都不知道如何收场。幸亏乔洁进来——苏辛知道她一直在门外,说病人情绪还不宜激动,几乎是向外轰赶他们。
两个自称保险理赔员的男人光临病房,请他回忆坠楼的细节。
“坠楼前你没有看见什么人?”他们更像警察。
“你四年之前就写过一封遗书。如果意外身亡,遗产全归林岚所有。”
“林岚是谁?”
“那时你的事业正蒸蒸日上呢!”他用夸张的惊叹传达出明显的不信任。
“三个月前,你在我公司购买一份巨额人身保险,受益人也是林岚。”另一个理赔员插话道,他嘴唇像只振翅的鸟,音色听上去像一个即将闷死于地窖里的人在吹口哨。
“我只想知道——请告诉我,林岚是谁?”
“他摔下来时头颅着地了。”吹口哨的对另一个说。后者会意地点点头,但仍然没有回答苏辛的问题。
“很遗憾,我们怀疑你骗保。你写那封真假莫辨的遗书时和林岚认识不到一个月,那时她以前的孩子还没和你们……(乔洁在咳嗽),可是,你们领取结婚证只在订立遗嘱前一天。夫妻之间犯不着这样……信任,是吧……当然这只是通常之说,你曾经是名动四海的企业家,我们不理解你的生活责任、情感和婚姻,还有各种危机。但让人无法不怀疑遗书实属倒签。以你的见识当然知道,如果有两份以上证据互相印证,法院才不愿多管闲事呢。不知你是否早已疏通了法官关系网?呃,请原谅,我本无意冒犯……”
“至少你得让我明白……”苏辛终于插上话,然而震惊似已损坏了他的声带。他发不出声音。
吹口哨的审视着他,满脸不屑地等待着,神情中又渐渐漫出一层得意,“发生了不幸事件,然后你什么都忘记了,这对你当然好。你购买巨额人身险时,林岚已住院两个多月,医生说她快不行了,护士,是吧?那么,你为什么要买呢,告诉你,你的事业一年前就已江河日下,而后债台高筑。可笑的是什么,是——你听好——在保险单上签字不出半个月,你就无缘无故地,从四楼掉下来了。你和推你下楼的人认识吧。这是一场预谋!”
真是荒诞啊。几个卡夫卡小说中的人物,从书中溜出来,跑到他的生活里,放肆地对他一通诬蔑。可是,对要强加给他的罪孽他却无法反抗。他从四楼摔下,他们却问此前他看见谁,犯罪分子?他们已经说是蓄谋了。只等待他俯首认罪。雇凶杀己?骗保!他曾有辉煌的事业,和那些来看望他的人有关?然后衰败了,只得出此下策。因为一个叫林岚的女人躺在病房里,得负担高额医疗费。他们说林岚以前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