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线索就是摆在面前的全部,他想把它们串起来,但最后仍然是模糊不清。无数道亮白又灼热的线条在他脑袋里互不交叉地乱窜。
乔洁进来了。她头发扎成了马尾,眼光跳动而扑朔迷离,已近凌晨,她却略施淡妆,粉红色唇膏使她的樱桃小嘴看上去像一朵深夜怒放的鲜花。她穿着淡红色的长裙。有股恍若夜百合的清香袭来。但她双手依旧插在裙腰两侧的口袋里,语气也刻意显得漫不经心,职业化,以便隔开陌生的距离?
“按例查房。顺便来看看你是否睡着了。”
他点点头。他突然问,“林岚怎样了?”
他本来的问题是,林岚是谁。
“她死了。在你醒来前一天。”她立即回答,准备好的冷静情绪。她刚才还僵硬的身姿已显得放松,似乎完成了一个艰难的任务。
沉默。苏辛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在被褥下,他双手紧箍着身体,又蜷缩一团,尽可能缩小自己,似乎那样痛苦就能减轻几分。他把牙齿咬得格格响,又把床单大把地塞进嘴里。他兀地坐起来,想爬到屋顶上去。他的指痕在墙壁上留下血印。
“我要说,这对她不一定是坏事。”待苏辛萎顿下来,乔洁才开口。
“少受一些苦。对你也是。”她声音中已有着明显的惋惜和同情。“你这人偏要和死神较劲。弄得最后不可收拾。”
她没得到什么回应。
“和以前比,现在你真是判若两人。”她似乎只是在探询他是否又昏迷了。
乔洁半个身体已走出门外,却听到,“他们还说到林岚以前的孩子……”
“是的。一个男人领走了。他拿着出生证明。谁也没办法。”
风和日丽的一个上午,苏辛坐在搬家公司的车上。快到达终点了,身旁穿着蓝色工装、脸上皮肤如同揉碎的纸一样皱巴巴的男人说,“你们这个小区,有时夜里看上去应该充满幽灵。”他像是在调侃,但寻求认同。
苏辛确定以前没有来过这里。苍阳路68号,法院宿舍。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是法官?”工人不依不饶,一个生活动荡却充满窥探欲的中年男人。
也许他能告诉他更多的。他点点头。一个念想在他的心中更坚定了。
他仍旧记不起那些来访者与他的故事。他被规定,日常活动范围不得超出小区外一百米,无论哪个方向。监视居住。
只能从身边物色对象。“这里都住了些什么人?”他问。
“有个女的。其他东西很少,但衣服就拉了两车。都是戏装。”工人可能认为他也想猎奇。
“漂亮吗?”
“谈不上。身材丰满,四十来岁。看脸就知道有故事。只是,瘸腿。”
很快,苏辛就见到了她。瘸腿女人,住在五楼的某个房间。他的上一层。她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暴露残疾,拖着步伐走下楼梯,在乱草疯长的花坛间闲逛。她不顾忌他从四楼平台看下去的眼光。还有另外一些窗口的眼睛。一个夜里八点会准时吹笛的男人,白天——似乎只要她出现他就明目张胆地站在那里。他的笛音要折腾到深夜十点多。像铁环蹦跳在乱石阵中。奇怪的是,好像从未有人对此提出抗议。他住在五楼。也许朝南的窗户正对着她的门。苏辛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般设想。笛手——苏辛决定暂且这样称呼他——面容阴郁,从不与苏辛对视,仿佛他眼前的世界只有瘸腿女人和她的漫步。在一些阳光很好的时刻,他能看到笛手阴郁的面庞上线条刚毅,纹丝不动,像一幅新鲜的石刻。军人,或者警察,他想。但工作日他同样不用上班。
一天,春阳灿烂。苏辛看见瘸腿女人站在一棵桃树下。这次,她却似乎很紧张,朝四周张望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她斜着上身向桃花凑去。她闭上眼睛。世界在这一刻无声无息。阳光直铺而下,人面桃花,有什么东西瞬间在苏辛的心里复苏了。
他记起来。林岚喜欢偷摘路边花枝,插在瓶子里,看着它们开放。日夜守望。在颓败之后,她要悲伤很多天。但教训从来不能阻挡她故伎重施。有一年秋天,她从山中带回一根干黑的枯枝。一冬不易其色。孰料来年春天竟然抽了芽。几天后还开出三朵粉白色的小花来。她从来没有过地欣喜地叫喊着。然后,她哭了。
“她的眼泪总只能诱发更深的沉沦,而从来不是隔绝。没有祭奠意味。”后来他在笔记本中读到。
但突然下起了细雨。太阳依旧当空高照。太阳雨。可能正是这种少见的天气让瘸腿女人发疯的。她低头站在那里,像一只石化的落汤鸡。紧接着,她喁喁私语起来,嘴唇大开大合,终于,从她的胸腔里爆发出连续的凄厉叫喊。她向小区门口冲去。很快消失在苍阳路与阙唐路交口。两个保安跟在后面没命地追。可能她也超过了规定的区域吧。不出十分钟,她就被架了回来。
在一些夜里,苏辛能隐约听到唱戏声。像是一个人唱给自己听。但可以抵抗无孔不入的拙劣的笛声吧。在他空洞的房间里,那笛声听来如同警笛,又似乎是在召唤或谴责着什么,让夜色和寂寞都变得不同寻常。
每个人都得在自己的发声中找到存在感。他开始读书。《权力意志》、《忏悔录》、《圣经》,他发现眼光无法在一个个字上凝聚起来。他开始大声朗读《聊斋志异》。惊悚,但有快感和不时泛出来的自我怜悯。
苏辛试验过,他骑上林岚的女士自行车,果然在门口被保安挡驾。一个右耳被切去半截的男人,横在车前,对他再三申饬:如果实在想出去,你务必记住,东南西北一百米。
他问,如果超出呢。
“事不过三。此后你将不再属于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