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7年第06期
栏目:乡村轶事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只有外公家的春节才更像春节。
首先是对联,贴得满屋子的红。父亲喜欢搂着我去念,门前屋柱上是:三阳开泰,六合同春;大门两边是:炮竹声声除旧岁,香烟袅袅迎新春;神龛两边是:祖德流芳子孙绵绵延百世,宗光永照桃花灼灼颂三章。对联愈念愈长,外公在一旁笑着指点,长才是学问。外公读过三个月“人之初”。
其次是堂屋里的火塘。火塘以泥砖砌就,外公挖了一冬的树蔸根,在屋侧码成高墙,火塘里的火从大年三十要一直烧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晚上。天气即使热到人只能穿单衣,那火也是照样不熄的。火塘里煨着个大陶罐,水经常开得罐盖扑扑的响。但有客来,外公顺手扔出一挂二十五响鞭炮,外婆就用抹布端起陶罐筛茶;一般的客人用芝麻黄豆,沾亲带故的用甜酒冲鸡蛋,贵客则要摆开神龛下的红漆八仙桌,要上茶点的。
那一年春节下大雪,雪花在稀稀朗朗而又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飘飞,狗们在雪地里追逐,更是有了春节的气氛。
初二,剃头佬徐桂生来了。徐桂生戴一顶冲天炮纱帽,帽顶上有个纱球,如一朵待开的菊花。手伸在袖筒里,一身是雪,彻底一个马戏团的小丑。
那阵子,外公正在火塘边看《朝转书》。《朝转书》是一本记载五谷六畜兴衰的书,按天干地支组合记载了六十年,所谓风水轮流转,那书所记载出的规律,足可以警示后来。树蔸根烧出的火生烟,外公伸一只粗大的手,一边烤火一边摭烟,另一只粗大的手抓住《朝转书》,眯缝着眼睛一脸严肃,读得极为认真。只读过三个月“人之初”的外公,那字肯定是认不全的。却是书上有图,几穗壮谷与几穗瘪谷;一个屠夫几头猪,还是几个屠夫一头猪。外公所关注的是戊子(1948)年,也就是剃头佬徐桂生初二上门的这年。我老家拜年的习俗是:初一崽,初二郎(女婿),初三初四拜地方;父亲母亲带上我给外公拜年是初二,剃头佬徐桂生与外公非亲非故,初二来给外公拜年是应该让人诧异的。
当时,外公看着那图,忍不住高兴,指点给陪在一旁烤火的外婆说:“五穗壮谷五穗瘪谷,今年的收成一般。可是你看,三个屠夫才一头猪,肉价肯定好得不是的?”“好得不是的”即好得出人意料,这时外公的猪栏里已经有三头架子猪,外公算定端午节前后出栏,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外婆说:“惊蛰只怕该押庚定婚了。”惊蛰是大舅,大舅押庚定婚至少需要两头肥猪。一头办宴席,一头卖掉换钱准备聘礼。外公幸福地点头:“过了春节,那就再去抓两头猪崽回来。”
正如此商议着,剃头佬徐桂生就跨进了门坎。外公抬眼,明显地吃一惊,却还是点了一挂二十五响的鞭炮甩上阶基去。
徐桂生哆嗦着:“少畲兄,发财发财。”一边就将身子罩到火堆上去。外婆忙起身拍他身上的雪,剃头佬确实冻得贼贼地抖着。
徐桂生剃头,家境贫寒,人缘却好。外公家四个男丁剃四颗光头,一年付八斗谷子,历年秋后都是一次清的,与他无任何瓜葛,却是四颗脑壳往后总之还要烦他修理。外婆给他拍一回雪,转身准备冲一杯芝麻黄豆茶。
然而,这时候的剃头佬身上有了温暖,缓过了气儿来道:“少畲兄,是芝叔特地叫我来的,请少畲兄宗堂议事。”
外公瞪圆眼睛看定剃头佬,不敢相信。
“今早上怡和垸发来帖子,定了初八,他们的龙灯过来给李家垸拜年。芝叔说,这事一定得请少畲兄到堂。”剃头佬这样补充着。
“芝叔?”
剃头佬肯定地点头,并说还有七叔公、保长和甲长。
于是外公脸上就扬起了光彩,就起身搬动红漆八仙桌,吩咐外婆摆茶点。
剃头佬一下子成了上宾。
外婆的茶点是早就弄好了的,九个细花瓷碟分别盛有蚕豆、炒南瓜子、炒黄豆、盐渍姜片、酸枣糕等。这些都是外婆的杰作,是外婆亲自栽种亲手制作出来的,也就是不必外公花钱去买的。外公去同裕南货铺花钱买来的只是麻枣花根与年糕。年糕为一白色方块,四周压有红色和绿色的线条,摆在茶点中央,母亲曾再三嘱咐我,那是摆一种气面,是绝对不能吃的。
外婆将盛有九碟茶点的红漆描金茶盘放上八仙桌,用的茶是甜酒冲鸡蛋加红枣片;剃头佬毕竟不是上亲,也就没有荔枝煮圆蛋。外公请徐桂生上坐,叫出父亲母亲两厢作陪。我当年六岁,虽是外孙,却是外公唯一的宝贝孙子。我不请自来,爬上一条红漆高凳,伏到桌面上看那茶点,首选当然就是那碟麻枣了。薯片蚕豆之类的外婆手艺我是吃腻了的。又酥又脆的糖麻枣间或也吃过一粒,那滋味是外婆的手艺没法比的。但是大人们都不吃麻枣,也不吃花根。陪客的父亲收拢手指捏了一粒南瓜子,对剃头佬说:请请请。剃头佬受宠若惊,慌忙点头,请请请,也就收拢手指捏了一粒蚕豆。我的手指捺在嘴里,口水早按捺不住,于是就斗胆去捏麻枣。气氛使我不敢贪心,我也只敢捏一粒。却是奇怪了,我捏起顶尖上的一粒,下面的麻枣跟着来。狠心提起,那一碟麻枣全部都跟上成了一串。
原来是外婆用极细的丝线全都串起来了?
我有点儿尴尬,却见对面的剃头佬在朝我使眼色。那眼色绝对是鼓励,且打了个手式,那手式是叫我快跑的意思。剃头佬原来是如此可爱,我勇气倍增,顾不得外公的脸色,抓起那串麻枣就跑了。
外公黑着脸起了身,扬手就给了呆在一旁的外婆一个耳光:“没教养的东西?”
没教养的东西自然是我,教养的责任自然在我的父母。但是,女儿女婿新春佳节(初二)来拜年,外公实在不能下手打我的父亲母亲。
要晓得,老外公(我们这里称外公的父亲为老外公)李应山是李家垸的牌匾,外公家的春节从大年初一直过到元宵,半个月内尤恐都有贵客,那串麻枣委屈在碟子里摆谱的历史使命还才开始呢?只有我这种不谙世事的家伙才会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当别人捏起一粒发现下面跟着来时,是必定要收手的了。
我跑到禾场上,躲在草垛边得意着将那串麻枣吃完,偷偷溜回来时那茶席已散。剃头佬一个人坐在火塘边,是在等着外公一起去宗堂。我溜进厢房,就见外婆和母亲搂抱在床沿上,母亲给外婆捶背,都是眼泪哗哗却又都不敢哭出声来,因为外公就在一旁的柜子里找东西。
那是并排着的一对红漆大柜,柜板上整齐码着许多礼包,用那种粗厚的纸包扎得四棱四整,上面粘有一条红签。我知道那里面包的都是些店铺里买来的好东西,其中就有好几个是我父亲提来拜年的。不过母亲早就叮嘱过我,礼包里的好东西都是不能吃的。外公收下礼包,必定要打发舅舅去给舅舅的外公拜年,而舅舅的外公同样有舅舅的外公,祖宗繁衍,亲戚无穷无尽。这些礼包就在这些无穷无尽的亲戚间转来转去,过了春节有花朝节,过了花朝节有清明节,过了清明节有端午节……节日亦永无穷尽,亲友间情到礼周,直到那礼包里的好东西变成一把粉末。
外公要找的东西找不着,正有点儿不知所措,一眼瞟见我,黑脸即就亮了。外公顺手从柜板上摸个纸包,掂一掂,走过来一把将我抱起,就将那贴有红签的纸包塞进我的怀里,并拿胡子蹭我的脸蛋:“外公的爱孙,外公的乖孙,外公还有麻枣,外公怎能没有麻枣呢?”当然,后来母亲将我拉出房间,哄走了那个装满麻枣的纸包。我要说的是外婆。外婆当即就抹干眼泪起身,拖出柜子底板上一只红漆大木箱,打开箱子翻到箱底,找出一袭长衫和一条毛线袱子来。
那长衫是蓝士林竹布的,外婆张罗给外公穿起,就有了点舞台上白丁寒士的味道。毛线袱子是米黄色的,先用一截将脑壳盖住,留出缨子披在肩上,而后折叠工整,如卷筒纸般盘起来,再留些另一头的缨子吊在耳边,如英雄结。母亲后来告诉我,这套行头是外婆当年回赠给外公的订婚礼物。
装扮好的外公果然容光焕发,出来邀剃头佬动身去宗堂。大雪纷飞,外公踏着木屐走在雪地里,长衫的后襟极有节奏地拍打着布鞋的后跟,肩背上的毛线缨子一飘一飘,真是好潇洒?而剃头佬将手伸在袖筒里抱着肚子,脖子缩进衣领,就如一只偷鸡的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