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房子是三开间黑壳大瓦屋,屋旁池塘围一圈丝柳,屋后翠竹青青。屋是木架子的,屋柱与穿方构成青白色方块,远远望去,大有苏杭园林风采。老外公住的是屋后的拖檐屋,石灰粉过的白壁与白纸糊就的顶棚交相辉映,地面微潮却极其干净。有一方玻璃后窗,窗外有竹枝的绿色透进,房里也就有了些清爽的绿。老外公是李家垸唯一的文化人,一肚子四书五经,可惜的是科举早废了。但是科举废了,老人的文化还在,每日的功课不废,焚上檀香,定时读书诵经,或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或者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总之老外公的朗朗经书声在李家垸上空回旋,让人敬仰。
老外婆亡故得早,老外公没有子嗣,外公是过继来的。只读过三个月“人之初”的外公过继过来后,老外公为了外公的荣誉,又坚持起了另一门功课,那就是每天去收集一回字纸与瓦片瓷片。当时乡人认定,写上了字的纸是踩不得的,踩了则是对圣人不敬,是要瞎眼睛的;不是有睁眼瞎一说吗?而路上的瓦片瓷片割人脚板,当年穿鞋走路的人是不多的,老外公的这一功课将积德行善落到实处,让乡人更有一番敬重。而乡人对他老人家的敬重就不能不留点儿给没有文化的外公。老外公将字纸一片片捡来,堆起焚烧时一脸肃穆,连小孩子都是不敢嘻笑的;老外公将瓦片瓷片收集于屋后的竹林间,堆起来,有如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的玛尼堆般神圣。
黄脸驼背的老外公所能做的就这些,而这些并不能当饭吃,这道理老外公十分地明白。老外公的兄长有三个儿子,当老外公向本家透露他想过继兄长一个儿子时,三个儿子同时听到消息,老二老三都想当继子;事情明摆着,老外公有二十四亩好田,一栋好屋。只有老大不言声。本家问老大为什么不言声,老大只说了两个字:惭愧。
老大就是我外公。外公的惭愧就是只读了三个月“人之初”。
老外公听过本家的汇报,就来兄长家作实地考察。老二奉茶,老三装烟,只有老大在田里扯秧。阳光明媚,小南风吹面不寒,老外公步出禾场,远远地看见了秧田里的外公,以为他在玩杂耍。外公扯秧,两只手同时一抓,一合,洗泥,系草,一气呵成。一只秧把甩出去,成抛物线落地,另一只又甩出去升空。老外公一下子看呆了。外公在田里插秧,老外公在田边路上款步。老外公说少畲,你一个人插?外公说叔爷,他们插不好,浮蔸多,补起蔸来麻烦。老外公说,你给他们插一辈子?外公说,一年也只这么几天。老外公说,犁耙工地你都里手吧?外公说叔爷,当心牛脚眼?老外公低头,脚前果然一只牛踩的脚眼,要是踏进那眼里,必定跌一跤。老外公惊魂甫定,继续款步,跟外公闲扯。外公沿路一排四行秧插完上路,竟站在老外公前面。
老外公于是选定外公为继子。老外公的兄长不肯,老外公拉下脸来说:“那我就宁愿一份祖产打水漂?”
外公过继过来后,老外公立即给外公张罗婚事,将外婆娶过来。外公噙住眼泪对天盟誓:少畲不才,如不能把应山公一份祖业发扬光大,誓不为人?
就外公的水平与能力,履行誓言就只有节俭持家、艰苦奋斗了。从而,有些事情落下话柄,以致后来弄得倾家荡产,那是外公万万没有想到,也不愿意想到的事情。
就说两件事吧。
外公继承老外公的祖业,那二十四亩好田农忙时节是必须请工的;李家垸的牌匾应山公家不请工,那成什么事体?外公家当然喂有耕牛,一条青毛大骚牯,一应农具俱全,外公自己犁耙工夫娴熟,请长工实在没有必要,但农活大忙时请零工是赖不脱的。春插和双抢外公都是请八个工,八个正好凑成一桌。应山公家请工吃饭是不能没有晕腥的,那年头的咸鱼最便宜,而外婆的油炸条子咸鱼又做得特别出色。那条子咸鱼长约尺许,炸得二面焦黄吃起来香酥可口。每餐外婆就炸十二尾条子咸鱼,堆尖一钵摆在桌子中央,那份体面在李家垸自是一流水平。家里有客(零工也当然是客),女人当然就不能同桌吃饭,大姨妈二姨妈自然就端起饭碗到灶下埋头去吃,或者同外婆一起待男人们吃完了,出工出去了再吃。八个零工将桌子四方坐满,外公就招呼三个舅舅包括他自己四条汉子在外围划插桡:“快吃快吃?一起吃过了好去干事。”说着,就伸进筷子去,夹给每人一条咸鱼。舅舅们包括外公自己,得到咸鱼后,就装个去厨房添饭的样子,将饭面上的条子咸鱼放回碗柜一个既定的菜碗里。于是十二尾条子咸鱼就回收了四尾,下一餐外婆照样做出体面的堆尖一钵条子咸鱼其实只用了八尾。
吃罢饭,外公做领班,带领八个零工去田里劳作,舅们则踏上没屁股鞋去大道上晃悠。那种晃悠是李家垸应山公家的一种脸面,农事大忙,别的人家哪能晃悠得起?而姑娘们则去塘边柳阴里纳鞋底,一笑一个哈哈一笑一个哈哈,成应山公家一道亮丽的风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舅们姨们就那么几天清闲日子,以示牌匾家庭的风采。
别的时间是肯定不行的,我说另一件事。
秋收完了,谷子进了仓,冬种也忙干净了,外公家实在没有农事可干,外公便带领三个舅舅贩丁柴。每天天不亮就吃早饭,就去五十里路以外的山区进柴,挑回来吃午饭,然后去三十里路的兰溪镇上卖,卖完回来吃晚饭。外公挑一百四十斤,大舅挑一百二十斤,二舅挑一百斤,三舅挑八十斤。老外公临终时叮嘱外公,三个儿子总得送一个读书,并肯定三舅是个读书的料。三舅八岁就能背完“人之初”,现在三舅十二岁,已经有了点儿白面书生的苗头。八十斤是三舅争着要挑的,却往往不能持久,半途外公总要帮他减些装进自己的柴夹。
每贩卖一百斤丁柴赚一升二合米,折合为一斤八两。二舅心眼多,给外公算账。他不挑丁柴每餐两碗饭够了,每天六碗,每碗二两米,即每天仅消耗一斤二两米。而挑柴的日子每餐至少得五碗才行,每天十五碗,即三斤米。而他贩卖一百斤丁柴只能赚一斤八两,与不贩丁柴刚好持平,赚到的是人累个半死。
外公一耳光扇去:“莫懒惯身子?赚到了勤奋你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