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了眼办公桌后仿佛从法国电影出来的Sofia。她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白色Dior套装剪裁合身,处处都显露出一种复古名伶的气质,仿佛有旁白字幕提示:你们还要修炼个二十年呢。
这当然不是什么三堂会审,更不是言情小说看多了脑补出来的爱情谈判学。
这只是一场面试,一场经历两轮笔试两轮面试后的最终面。但是在北京六月,所有毕业生寻求工作,类似数十万鲟鱼回溯的疯狂时期,这种面试却比所有的爱恨纠葛更要血腥暴力,真枪实弹地演绎着某部叫做《大逃杀》的电影。
按照此种比例,我应该可以自豪媲美古代过关斩将的名将枭雄,最重要的是,一旦被录取,就再也不用发愁下个月的房租水电手机网费。一想到这个美好的结果,我就欢愉得半夜都没睡好,剩下那半夜,则是在若与它失之交臂造成的失眠阴影中度过。
人一毕业就是这样,恐慌感突然从天而降,昔日的朋友好像一下子被风刮到天涯海角,还没从毕业论文的紧迫心情走出,就已害怕被这个社会弃之一隅,害怕被同班同学抛在身后,害怕自己找不到工作,继续靠父母救济,自我价值感强烈的需要被满足,只有真正被公司录用,得到工作,才有被社会的认同感,才真正觉得,上了这么多年的学,终于成为大人。
不过命运似乎对我并未手下留情,迄今为止我最好的成绩就是一包面纸,用死党蒋心仪的话来总结就是,这种手气,老娘都懒得鄙视你了。
虽然我一直以为,它之所以这样待我,就是为了将最后的大运留给我,比如五百万什么的,即便现在这笔钱缴税后,也买不到北京二环内的房子。但是显然,我低估了它的薄情,除我之外,最终面还有另外一个眼镜女,摆明了要二选一。
妈的。
“坐,你们可以称呼我Sofia。阮总还在法国出差,面试由我负责。你们自我介绍一下。”Sofia一边敲着白色键盘,一边从苹果一体机后面扫了我们一眼。她眼神温和,带着高位者的从容高贵,早上九点钟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在她脸上,仿佛照在了产自威尼斯的纯白面具上,白色的花瓶优雅的放在她身后的窗柜上,陶瓷的质地细腻均匀,看上去就价值不菲。
眼镜女率先开口。
她气质很好,面容娴静。
“在大使馆实习过……”
“作为交流生去过台湾……”
她看似低调,却以一种不经意的方式突出了自己的优势,令我想起一些电视问答节目。
在那些答题环节中,率先回答出问题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边抢答成功,还一边引经据典简述来龙去脉——不断的给竞争对手设置心理压力陷阱,真是狡猾又残忍。我感觉被将了一军,轮到我时,果然不利落地打了几个结,心里一阵恍然,好像看到下个月的房租在远处朝我挥泪告别。
职场很可怕,人际关系更难搞,办公室政治多得是,这些都是老生常谈,凄惨的是,我连感受这些的机会都快没有了。就在伤感可能要打道回府重新来过,Sofia接了一个电话,一直波澜不惊的眼神流露出锋利的一面:“你们俩,谁是奥像高科派来的商业间谍?”
她的语气依旧得体优雅,但是人已经站了起来。
商、商业间谍?我的心悬在了空中,耳边被人拉响一次又一次的警报,虽然GB公司是这个行业中的楚翘,但这个名词是不是有点儿夸张?
我和那个女孩互看了一眼,都有点忐忑不安,什么也不敢说。
面试居然会发生这种事。
真像是平日新浪微博里的热点话题,一下子降临在了自己身边一样,有种不真实感。
“#GB面试#面试官说我们之中有商业间谍……”
伴随着无数转发,评论,点个赞哦,瞬间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Sofia的高跟鞋,哒哒哒,一下一下从高级地板上弹起,响彻在整间办公室里。
她看上去淡定优雅,性情温和,然而我却清晰地感到每个毛孔都被她的视线一一审视着。最终,她停了下来,轻轻一笑,手臂像常年冷血的蛇搁在我们的肩膀上。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毕业?”
这是发生在一周前的一幕,但是完全有理由成为我年度最步步惊心排行榜的No.1。
古人言,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但我却觉得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正因如此,一周后接到GB人事部门礼貌而客气的通知后,我简直不可置信,GB可是这个行业的领头羊,每年能够被录用的几率堪比高考过独木桥!命运对我薄情了十多年后,终于让我均沾雨露,巨大的惊喜逆袭了我,导致我失神了半晌才打给蒋心仪:“我好像被GB录取了?!”
周杰伦在P大演讲时曾这样说,如果有一天你们累了,听到简单爱会觉得温暖,那我就没有白白在你们的青春里经过。他有一首歌叫《我很忙》,此时此刻我的死党蒋心仪也很忙,对她而言没有简单爱,只有同样出自周杰伦的——让我爱上你,那是场悲剧。
窗外金色的银杏叶落了一地,像是文艺小清新那种明信片里的场景,蒋心仪正站在公寓里一个红色行李箱上,颐指气使的指挥着其他几个男生。
“对,相框要的。”
“小心,这个易碎,轻点,再轻点。”
“你怎么回事,怎么这种垃圾都往我的箱子里装?”
如果你看过美剧《破产女孩》,那么把里面Max的颜和性格,再加上Caroline曾经白富美的背景,拿起来装在星巴克的限量企鹅杯里上下混合摇一摇,差不多就是蒋心仪了——毒舌、虚荣、自食其力,再加上玩弄男人。
但习惯成自然,十几年如一日的蒋心仪没有感到任何不妥,只是对这些男生的进度非常不满意。就在她拧眉命令他们动作快点的时候,一件突发事情发生了,其中之一的女友冲进公寓抱住一个男孩大哭:“我不要分手,我不要分手……我是没有北京户口,但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也没说过这个啊。”
蒋心仪十分不能理解这种行为。
在她的观念里,落泪就是一种差劲的表现,而分手更不值得挽回。
从初中,高中,到大学,每场毕业离别,她见过无数曾嚷嚷着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的小情侣们,因为什么我们的学校隔很远,异地恋是没有前途的,我妈在家乡给我找了一份工作,我必须同对方的女儿相亲等狗屁理由分手了。
所谓的真爱这种事,在人生的现实面前像哈哈镜一样扭曲畸形。
道歉要是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吗?!抱着对方大腿痛哭要是有用的话,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怎么还会成为金句传遍整个世界?
分手固然痛苦,可是连尊严都没有的话,整个人生都会痛苦不堪。
那女孩哭得极其真挚,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蒋心仪心底翻了个大白眼,越到这种时候,就越应该哭得梨花带雨好吗?
某些追她追得要死要活的哥们就很擅长这种招数,每次发来短信说“心仪,我心好痛,这是我第一次为女人流泪”外附一张“多情自古伤离别,今宵酒醒何处”深夜醉酒照。如果是其他女生,大概早就被感动了。
唯独蒋心仪斜眼鄙视:心好痛?喝多了酒?那还有时间把自己流泪的样子P得这么帅?你以为是在演韩式偶像剧吗?
那个男生见大家都看向他,顿时恼羞成怒:“这是我妈开的要求,跟我哭也没用。”作势要将女生推开,一记响亮的耳光“啪”的一下甩在了他脸上。
蒋心仪吹了吹拍痛的手指,不耐烦地开口:“现在这个渣男为了个户口就能放弃你,等以后结婚,谁知道还会为了什么放弃你?现在果断分掉,你才是赢家。”
在人生中,蒋心仪是坚决不当Loser的。
围观了全场的男生们都被镇住了,纷纷在心中感叹,不愧是女神的气场啊!但你以为最后的结果是渣男恼怒不已,痛哭女就此大彻大悟吗?那就大错特错。
性格是根深蒂固的,一巴掌是难以改变的。
于是整个事件朝着诡异的方向展开了,被蒋心仪甩了一巴掌的男生倒没有怎样,可那个女生不仅丝毫没有感激,反而淌着眼泪张牙舞爪地朝她冲来,凭什么打我男友,凭什么打他,要打也是我打……
“有本事你就甩他十记八记耳光。”
“你以为我不敢啊,我这就打给你看……”
蒋心仪就是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接到我的电话的,她一边舌战对方“你打,我等着看你打不打”,一边衷心祝贺我找到工作顺便商量着在哪吃饭,待手机那边明显传来一道清脆的响声后,她顿了顿,拒绝了我“这个月只剩500,要不就在学校旁边堕落街吃油焖大虾,新开的那家买一送一呢”的朴素建议,转为专心致志地教育我。
“慧慧,难道你希望我们大学时代最美的时光,毕业散伙饭就是在如此没有情调的地方进行吗?最后还满手是油,挨在一起,对着iPhone比个‘v’,再用美图秀秀加个文字边框什么的,写上‘再见啦,P大, All of life is an act of letting go, but what hurts the most is not taking a moment to say goodbye. 人生就是不断的放下,但最遗憾的是,我们来不及好好告别。’上传上去?……那么,恭喜你,你可以在评论中看到‘呵呵呵,是来不及对油闷大虾告别吧’。要知道,当我们这一次跨出校门,我们就再也不可以对那些有潜力充当我们的干爹说,人家还在读大学呢,什么都不懂呢……”
“你说得不能再对!”我顿时觉得就算再对不起钱包,也不能特对不起自己的少女期,在你还能最后矫情装嫩一下的时候。蒋心仪总有办法让我一日三省吾身。
大快朵颐完了之后,又被蒋心仪拉着在操场上散步,美其名曰保持身材。
天边的火烧云压得很低,红得好像要把教学楼都点燃一样,仿佛欧洲那些画廊里颜色瑰丽的油画。
我们这个学校特别的大,大一刚进来时,被无数岔道口梧桐叶迷得不知道方向,但是大学四年之后,却连学校附近堕落街最隐秘鸡爪最好吃的那家男服务员的微信号都知道了。
这四年里,我们过得风生水起,金枝欲孽。
蒋心仪是拜她的情史所赐,而我则是躺着也中枪。即便每晚都待在图书馆地下室低调地自习,也依旧会被蒋心仪的情敌们找上门,骂我同蒋心仪狼狈为奸。渐渐的,我也跟着练就了一番“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的淡定内力,每次略腹黑地跑到管理员附近的桌子自习,对方往往刚一开启战斗模式,便被管理员boss拧了出去。
久而久之,大家宁可去找蒋心仪的麻烦,也不愿再找我的了。找蒋心仪顶多是女性魅力大受打击,找我则是会被代表着学业的老师们打击。于是整个大学时代,我们两人的战绩都非常的客观。
四级、六级、BEC、GRE,无数次说着再考这个我就去死,结果还是把各种证书拿下,无数次说着这应该是最后一任男友,结果还是会因一些奇怪的理由分手,然后仿佛上瘾了似的接着去谈一场新的恋爱。
我和蒋心仪两人是大学里最极端的例子,一个是拼命考证参加各种比赛拿奖学金的优等生,一个是只将大学四年当客场的情场高手,我们被其他人鄙视,又被其他人深深羡慕着。我们跟所有人一样是最普通的女生,却又因为各自的秘密变成现在的样子。我们不知道未来究竟会如何,却知道所有的过往,所有肆无忌惮的青春一定会被记录在人生的记事本上,终有一天会像一面镜子照出我们曾经扭曲的模样。
我们沿着跑道一圈一圈慢慢地走。
就像在很久远的记忆中,陪蒋心仪在大学体育课上这样走着。大一时看足球队的队长踢球,挥舞着手上的白色毛巾;大二时看篮球队的中锋灌篮,喊加油喊得嗓子都哑了;大三时想知道网球队的队员是不是跟不二周助一样的帅,努力地朝网球场上张望,手指抓着菱形的铁丝网,掌心里还残留着绿色的漆,然后每个都成了蒋心仪其中一任男友,再然后每次都被其他女生不满地找上门并被我无数次地吐槽快点分吧……总以为那样的日子一定还会很久,总以为拿着公文包杀伐果决的自己一定还很遥远,没有想到所有的一切却这么快地呼啸而至。
空气里还是盛夏时节的青草味道。不远的树上还依旧有夏蝉在鸣叫。
每年的这个时候一定会抱怨以下问题——
“要被晒黑了。”
“怎么这么热?”
“为什么公寓和教学楼离这么远?真是太气愤了!”
可是如今走在夕阳里,走在微微发烫的校园跑道上,却只有一种自己每个毛孔都记得的悲伤的熟悉感。以前从不会在乎的细节,现在却像一个个亲人的面孔清晰地放大在我们眼前,上面用伤感的笔触大大地写着离别两个字。
大一的新生们还在操场上挥洒着青春的汗水,眉眼里满是意气风发,像是从未尝试过人生的挫折与失败。我们突然心生出无限的羡慕。再也抓不住青春的回忆,而未来却像潘多拉之盒,不知道里面装有什么。而夕阳已将我们的影子在跑道上拖得长长的,仿佛命运微微地叹息。那些夏天的蝉鸣和鸟叫,还有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似乎被风一吹就散了。我们青春的终结,与后半生的启程,就这样被毕业离别的分割线一刀锋利地划开。
新的终要来到,而旧的总要逝去。
“总觉得,我们好像已经老了。”蒋心仪的声音难得浮现一抹唏嘘。她的侧脸和眉毛溶在鲜红如血的夕阳里,天际有白色的鸟群飞过,远处足球上的声音随着风声传来,仿佛一场悲剧电影末尾的长镜头。
我抬头看了看鱼鳞片状的天,缓慢地,点点头。
在最后的青春里,我们的年少时光,就这样,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