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不久,县群防群治办公室派了一名姓倪的工程师来燕子崖指导公社建监测房。田丰之是监测员,何校长便给他调了课,让他一直跟着倪工活动。艾真真也越来越和田丰之接触多了。她去大榆树少了,瞅准机会就往田丰之寝室里钻,来听田丰之拉《江河水》,要他教简谱(她说她不识谱,歌子都是跟收音机学来的),或者来问田丰之地磁监测究竟是怎么回事等等,还把田丰之的被子衣服鞋子一股脑收到一只洋铁皮桶里,哼哧哼哧下河去洗……
田丰之觉得当这个监测员有些意思了。
监测房的面积不大,不到十平方米,没几天便建好了。倪工把他从县上带来的陶瓷偏角磁变仪安装调试好后,就把监测房和监测任务交给了田丰之。
监测房就建在中学后面的一个小山包上,距学校大约有一公里。这天下午下课,田丰之正准备去做一天之中的第二次监测,艾真真过来了,要跟田丰之一起去观测。
田丰之说不能去,因为倪工交代了,观测时只能是一个人,不然会影响观测结果。可艾真真却坚持要去,说这么一小间房子,一个仪器就能够看到地下面的活动,她感到很玄乎的。而且,这间建在学校后面山坡上的房子,她莫名其妙地有些好感。
田丰之不想艾真真去,除了影响观测,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和艾真真这么夸张,“真的没什么意思,无趣得很,就是读上面的数字,把数字记下来。而且山上风大,冷。”
艾真真望着田丰之,把飞到脸前的头发往后捋。“我就是觉得有意思,我不怕冷,而且今儿也不冷。”
“倪工说了,二十米以内的地方,不能有金属,我进监测房里去,钥匙都要解了,连……裤腰带也要解了。”
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铅笔,“做记录用的是铅笔。”说着就要出门,没想艾真真一把抓住了胳膊,“我就要去!”
田丰之的眼光从艾真真脸上望下去,望到腰间停住了。他用这种方式提醒艾真真,难道你还可以解了裤腰带?艾真真明白田丰之的意思,脸一红,把头低了。
田丰之这时就把门一带,走了。他想艾真真不会去了,可他刚走到监测房前面的一个大石包前,解钥匙、解裤腰带的时候,看到一个穿着军大衣的女人爬上来了。
田丰之的手停下了。一会儿,艾真真哼哧哼哧爬上来了。她望着田丰之喊道,“你去吧,我就在外面。”
山脊上的风很大,艾真真头发被吹乱了。她把大衣襟子往拢拉了拉,把身子裹得紧紧地,可身子还是哆嗦。田丰之让她站过去,到大石包背后避避风。
想到艾真真挺在外头,田丰之想早点填好数据下山,一进门,就打开电灯观测。可刚刚把数据填好,门轰的一声开了,回过一看,是艾真真。她上衣只穿着毛衣,而下身,只穿了一条秋裤,脚上连鞋也没穿。田丰之想不到艾真真会这样穿着跑过来,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大衣……上有……铁纽扣,裤子……”艾真真站在门口,双臂抱在面前,身子缩成一团,牙齿打着战,“我……就要冻……死了,我要……死了……”
田丰之这才醒过来,动手解身上的袄子,可艾真真没等他把袄子脱下来,就跨进屋了,奔到他面前,抱住了他。
田丰之猝不及防,抓住艾真真的臂,想拿开,可艾真真箍得死紧死紧的。这时手也有些不听招呼,自作主张抬起来,紧紧地箍住了艾真真的腰。
艾真真的呼吸急促起来,热气呼啦呼啦喷到田丰之脸上、鼻子里,田丰之的身体“嗞”的一声烧起来了……
事后,艾真真问田丰之今天的数据会不会不准啊,这大的动静?田丰之望了一眼监测仪,“啪”地抽了自己一耳光,“当然影响了,这样的动静,至少是个八级地震。”
因为和艾真真有了这层关系,田丰之只能和艾真真处对象了。他决定退掉已过了门定了亲的同村姑娘辜小红。
辜小红家里人多,他把辜小红叫到屋后的小树林里。听田丰之说要分手,辜小红泪不断线,说哥,那个艾老师,配不上你。我悄悄跑到学校去看了。她脸不白,还有几颗雀斑,嘴唇太厚,什么时候看着就像揪着嘴,而且个子也矮。天冷,田丰之不住地搓手,叹气,头低着,嘴里不住地说小红,对不起。辜小红一把抓住田丰之的手往她袖口里面塞,让田丰之在她袖口里焐。田丰之本能地把手抽了回来,说小红,我们……结束了。辜小红说我知道,又把手抓了塞到她袖口里,说分手了,我也不想冻着哥的手。又说,哥是因为当了监测员才不和我好了吗?田丰之不语。辜小红说,哥当上监测员了,要成国家的人了,我也觉得配不上了,只希望哥以后会过好。辜小红说着又哭起来,说只要田丰之把他送的那本《新华字典》留给他,做个纪念……
田丰之心里很愧疚。辜小红除了长得漂亮,还特别会疼人。虽然还没进门,却早把自己当做田丰之的人了。田丰之母亲身体不好,辜小红天不亮起床,摸黑走七八里山路,来帮田丰之家挑水。水缸挑满了,又回去赶队上出工。天天如此。还每年给田丰之和父母做一双布鞋。一双布鞋千针万线,又要赶队上的工,可见辜小红吃了多大的苦。没过门的媳妇儿能做到这样,田丰之一家老小喜欢得不得了,只想田丰之早把辜小红接进门。
更让田丰之心中愧疚的是,因为他,辜小红拒绝了一个现役军人,一个上海知青。因为田丰之在辜小红的闺房里,看到过这两个人写给她的一大沓信。那些信田丰之只看了信封,一种信封是部队的。还有一种信封上写着“内详”,戳子是上海静安区。他相信这是求爱信无疑。
田丰之有些后悔自己冲动。
退掉辜小红后,田丰之回到寝室,关上门拉《江河水》,拉着拉着突然就流泪了。
艾真真来找田丰之。一进门就说田丰之今天拉得很有进步。田丰之叹了一口气。艾真真这才注意到田丰之眼里的泪花,问田丰之事办妥没有,田丰之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不想燕子崖发生十级地震。艾真真扑到田丰之背上,抱住田丰之的头,嘬了一下他的脸,“怪不得我听着你今天拉得像哭。哼,你要哭就哭吧。”
田丰之说,“要是书教不成了,我们就去卖唱吧,我拉,你唱。”艾真真拿拳头砸田丰之肩膀一下,“好!”
田丰之不想再说这个,叹了一口气,“这曲子写的什么你知道吗?”艾真真摇头。田丰之说,“这是一支怨妇曲。一对夫妇,丈夫服役一去不归,妻子守望在江边,面对滔滔江水哭诉。”
艾真真望着田丰之眨眼睛,“你是在说……辜小红吧?”
田丰之不想再说这个。“我给你说说这曲子吧。”田丰之说着拉起第一段。二胡很突兀地爆出一声响,很笨重地跳出几个乐句,田丰之停下来,说这是第一段,写的是江边的景色,地暗天昏,波涛汹涌。艾真真好奇地瞪着田丰之,看着田丰之的左手死死摁着琴弦,像抽筋一样,而声音,却像解锯一样,一点也没江水滔滔的意思。田丰之说完停了一会儿,又拉,说这是第二段,是那个妇人在回忆她和丈夫在一起的幸福生活,问艾真真听出来没有,像不像新婚燕尔,像不像他们在说情话,在缠绵,艾真真摇头,又点头,说有点吧,你说出来了,我觉得有点了。田丰之说,如果我不说呢,你听着像什么?艾真真说,解锯,我觉得还是解锯,也有点像推磨子。田丰之又拉,手里很用力,弦上激起一阵乱响,又问艾真真,是不是像一个人从回忆中醒来了,像不像一个人在呼天抢地?艾真真说有点吧。
田丰之说,“你的耳朵有问题,这就听不出来?亏你还教音乐。”
又说,“可能是我拉得太差了。手法不行,曲子还不熟。如果熟了,你就能听懂了。二胡在所有乐器中,音色是最像人声的。而且能模仿自然界的各种声音。”
说时不断变化着手法,拉出各种不同的声音,给艾真真说是这是滑音、这是滑揉音、这是扣弦和压弦等等,得意地问艾真真像不像,艾真真嘿嘻嘿嬉笑起来。
田丰之说,“你笑什么?这样说吧,一种声音,其实是可以听出无数种声音出来的。这就要靠人的耳朵了,要是长有一只音乐的耳朵,什么声音都可以听出无穷无尽的美妙来。譬如说,人笑吧,有时候是人伤心到极点的时候,而哭,恰恰是高兴到了极点。”田丰之想说得更透彻一些,望了一眼艾真真,“我真希望有这一天,看看你会不会守在我们学校门前的小河边哭,哭得江水倒流。”
艾真真嗖地伸出双手,掐住田丰之的脖子,“你想抛弃我,我做鬼也要缠死你!”
田丰之把二胡放到桌子上,将手反伸过去,艾真真这才松了手,双手抱住了田丰之的头,把嘴咬上田丰之的耳朵,“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今年推荐选拔,我稳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