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4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
段姑娘小我一岁,但我从来没叫过她段姑娘,因为她是我的亲小姨。
十二岁那年,外婆去世后母亲便把段姑娘从乡下接到我们家,从此我和段姑娘便一起在江湖街小学上学,风里雨里来去像是一对兄妹,虽然我年纪稍长,但母亲从来不准我叫段姑娘的名字,只准我喊她小姨,梳子去掉齿,背(辈)儿在。反正我也顺口了,只把“小姨”两个字当作她的名字叫。
段姑娘白白净净的瘦细身子,性格却像个男孩子,比我顽皮的多,没少让母亲烦心。记得小学五年级那年暑假,有一天段姑娘跑到江湖街尽头的老庙里抓壁虎,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儿,她竟爬到了庙顶上。庙本来是废弃了的,院砖都不知变成了谁家铺地砖,能用的东西也早已不知被谁搬走,只剩下三层楼高的残垣断椽,在岁月中摇摇欲坠。段姑娘沿着布满青苔的断壁爬上庙顶,再想下来,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得不住脚儿,人一下被困在了庙顶上,想了许多办法也没用,我只好赶紧跑回去叫母亲。母亲听过,放下手里的一把嫩韭菜,嘴里骂着就往老庙跑。
母亲看到年久失修、千疮百孔,连青瓦片都腐烂了的庙顶,在段姑娘的脚下粉末杂尘直往下落,吓得脸都白了。而段姑娘站在上面却毫无惧色,双手挥动学着黑白电视里当时正播的一部武侠剧里的女主角的腔调豪迈地说:“我站在最高处,指挥属于我的江湖!”
等到街坊邻居们赶来,把段姑娘从庙顶上救下来,母亲抓住她的胳膊,用力在她屁股上打了两巴掌说:“这么大个人,怎么还这样让人烦心?”
段姑娘边拍打着粘满尘埃的衣服边回答:“常在江湖走,哪能不失足?”
真是外来的孩子不怕鬼。
其实,这还不是母亲最烦心的,烦心的还在后头。
上高中时,我和段姑娘已经不在一个学校上学,我在城东中学,她在城西中学,除了节假日回到江湖街的家里见面,平时她都住校,所以知道的也就渐渐少了许多。是在高二的某一个星期六,照例我们放学后都要回家吃晚饭,也就是那顿晚饭中,段姑娘的一句话,让母亲手中的饭碗从饭桌上飞到了门外。
那时段姑娘十七岁,人出落的叫一个什么着?因为是我的小姨,在这里就不细说,只不过告诉你——那叫一个美!外婆一生就生了两个孩子,母亲和段姑娘都取长补知的传承了她美闻三乡五村的衣钵,据说母亲当年也是因为这才得以从乡下嫁到在城里,且是有正式工作的父亲的。
还是说当天吃晚饮的事。
母亲盛了一腕稀饭,嘴里嚼咀着一截咸黄瓜吱拉吱拉响。
段姑娘说:“姐。”
母亲含糊地应一声:“嗯。”
段姑娘说:“我有了男朋友。”
母亲听过,错愕地张着嘴,瞪着段姑娘半天没反应过来,最后一抻脖子,生生把那一截没咀烂的咸黄瓜咽了下去,就放开了抱怨:“你个死孩子,没收没管了,对得起谁啊?是死去的娘还是我这个当姐的?把你拉扯大图的就是你能考个大学,将来嫁个体面人,姐脸上有光,你也幸福了,就算考不上大学,江湖街好小伙多的是,寻下一家安安稳稳过日子,又在姐面前,总比回乡下或远走高飞强。我就担心这个,没想说来就来了,才多大个人儿,尽做些犯浑事。”
其实母说的不无道理,母亲当初把段姑娘接进城里时,知道她生性野,就想让她在自己身边生根发芽,凡事也好有个照应。
母亲又说:“这事我不同意,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段姑娘淡淡地说:“我们已经分不开了。”
母亲一声恨,饭桌一道亮,面前的稀饭碗瞬间飞到了门外的砖地上,碎瓷四溅。然后,母亲边走进厨房边说:“鸟儿大了,翅膀硬了。”
本来不关我事,想想还是以收拾残局者的身份,出去把母亲摔出的碗碴及满地米粒清扫了一下。再回到屋里时,我说:“你就风平浪静一下行不?”
段姑娘也放下自己的饭碗,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间说:“老外(段姑娘一直这么简称我,因为我是她的外甥),你不懂的。”
过了一会儿,段姑娘竟从房间里提出一个凡布包向门外走去。
我说:“小姨,你要去哪?”
“去我的归属。”
母亲在厨房里大声说:“让她走,看她能在外面挨几日?”
我看见段姑娘走的理直气壮,就听了母亲的,没有去拦她。如果当时我把段姑娘拽回来,后果也许就会不一样。从那以后,段姑娘和母亲就开始有了一层隔阂。
过了十多天,其间母亲虽然时不时念叨段姑娘的不是,但在一个午后,还是忽然放下手中的活说:“我去看看她到底死哪去了。”
母亲要找段姑娘,当然首先要去城西中学。可是,母亲到了城西中学后,段姑娘的班主任却说,段姑娘退学了,是自动退学,并拿出有段姑娘签过字的“退学申请”。这下,母亲慌了。
母亲临出门时,班主任还说:“其实,按段姑娘的成绩,毕业时考个一般大学,问题不大,突然退学,我们也觉得奇怪,以为家长同意的,感情家长还不知道,可惜了,也是我们工作中的疏忽。”
这些,现在对于母亲来说都不重要,关键的是母亲要尽快找到段姑娘。
母亲当时就没有回家,找段姑娘的同学和有可能知道她去向的人打听,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失望地回来。回来后也不管坐在黑暗中等待吃晚饭的我和父亲,坐下来就是鼻子一把眼泪一把起来。
父亲说:“那么大个人了,还怕丢了不成?”
这下,正好让母亲抓住了话题奚落:“当然了,不是你亲妹妹,离你心远,是死是活跟你不搭界,你自然心宽。”
父亲也不还话,站起身顺手开了灯,走进厨房要亲自做饭,锅盆被弄得叮当响。
母亲又说:“怎么不知人家的心放在你身上,好歹也给个信儿。”
接下来的几天,母亲天天出去找段姑娘,人都瘦了一圈儿,也无果。真正先知道段姑娘下落的,还应归功于我。那个星期天,我觉得对于段姑娘的失踪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毕竟一块长大又是亲小姨,否者更对不起母亲,便决定出去帮母亲找一找,人又不是蚂蚁,不相信能一下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出去找段姑娘之前,我先去找了牛宝宝。牛宝宝和我同岁,在江湖街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家离我们家不过二百米,不过我挺讨嫌他那一嘴猪屎牙,一咧像两排生了锈的炮弹壳。我找他是想让他和我一块去找段姑娘,因为他早已辍学,整天在城里逛悠,旮旮旯旯比我熟。
但是,令我没想到的是刚和牛宝宝说明来意,他竟放声笑起来,弄得我一半在云雾中。牛宝宝说:“找她干什么?你小姨正在享人间清福呢。”
我说:“你个猪尿牙什么意思?”
“真不知还是装不知?人家现在在和赵大有过快活日子呢,这下你们攀上高枝了。”
“说话可要负任?”
“骗你我是驴生的。”
赵大有我知道,是工商所所长的公子,可我不明白段姑娘怎么会和他搭上了手?还过上了日子。不管这些,还是先回去告诉母亲。母亲立即扬言要去把段姑娘找回来,但自从去过一趟工商所所长家后,非但没领回段姑娘,自己也从不再提此事了。
直到年底,有一天段姑娘突然回到江湖街,人像变了一个人,满脸苍白又不知哪来一身风尘,看样子摊上事了,母亲一问,才知道赵大有把她踹了,这其间她还为赵大有流过一次产。
事已如此,母亲也不好再说什么,倒是段姑娘没作过多停留,收拾收拾说要去广东打工。
母亲说:“等过完年吧。”
段姑娘在门外稍微顿了一下,最后还是在年味中再一次在江湖街消失,并且一去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