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公子互看了几眼,暂不多话,扶起殷点犀一起退出堂外。李乔见了,也只得关切聂轻尘几句,而后携林水根走了出去。陈渭城慢慢起身,亲手去将两道堂门关闭严实,幽暗的高堂成了纹风不透的密室。他默然站了一会儿,踱步走到聂轻尘面前。
良久无言后,聂轻尘从袖中拈出一张纸来,举头望着陈渭城,两行泪水淌了下来。
陈渭城一把夺过那纸张,只见是一张陈旧的花笺,已被撕碎又重新粘合在一起。隽秀骨感的墨迹映入眼中,令他的每一根发丝都倒竖起来。他慢慢将信纸折好,藏进自己袖中,而后异常平静地说:“你逃走后,我便立即烧了林间药庐,却忘记将信匣带出来。还以为化作灰了,抱恨了这许多日子。想不到你竟先拿走了它。”
“辱故人再拜,箫和君大人台鉴:此间安好。今秋寒意,犹甚去岁,君幸加衣为念。伏惟上天,佑君万事顺遂。琴笔……政和二年。”聂轻尘缓慢地背诵信笺上的文字,念到落款处,不禁哽咽。“这是姐姐写给师父的信。”他强忍巨悲说道,“楚门上下皆知,师父每年都会收到无名来信,信封上只画两支芦花。这所谓‘芦花密信’,其实就是姐姐所寄,此事只有我们师徒四个明白。”
陈渭城冷笑一声:“师徒之间,却用什么‘箫和君’、‘琴清子’的别号来称呼,这等随便,若叫别人也知道了,恐怕要惹耻笑!”
聂轻尘出神般地追思道:“十年前,师父闭关练功三个月,出关之日,芦花密信刚好寄到山上。师父很是开心,当场展读,竟突然吐出鲜血,而后立即将信笺吞入腹中。这件事,你、我、叶师叔与众位同门,都是亲眼所见。第二天,师父应约去会见契丹国师,遭到四十五名刺奴伏击,同归于尽。后来叶师叔说,师父看信时受了内伤,二十年禅功尽毁,所以被区区刺奴所害。我这才知道,师父竟是被姐姐寄来的信害死。”他说着,慢慢将眼睛移向陈渭城,泪水一颗一颗地坠落:“那是政和二年秋天的事。”
陈渭城垂下眼帘:“你是想问我,同是政和二年,为何会有两封朝雨的来信?”
“不错!”聂轻尘的声音虽然虚弱,听起来却像是呐喊,“姐姐说过,八月初四是她学习音律有成、第一次与师父琴箫相和的日子。她只在每年此日写一封信给师父,以雅号相称,每年只此一封!政和二年的信已被师父吞下,这一封……又是从何而来!”
陈渭城沉吟片时道:“这封信寄到山上时,师父已死。我收到此信,才明白先前师父看到的信,恐怕并不是朝雨所寄。”
聂轻尘不禁抽搐了一下,仿佛魂魄都已惊飞。“你……你为何不告诉我?”过了好半晌,他僵哑地问道。
“收到时,你已然逃下山去了。”陈渭城说。
聂轻尘嘴唇颤抖起来,十指指甲将青竹座椅抓得格格作响,又问:“此后十年,你为何……为何从未提起此事?”
陈渭城默然良久。忽然,他说道:“你若想知道,就先如实答我一问。”他弯下身子,盯着聂轻尘双眼,“政和二年,你逃下山去,究竟做了什么?”
聂轻尘的眼中竟现出惊恐之色。他咬了咬惨白的嘴唇,极其低哑地说:“我……我去了姐姐与那仇敌的住处。”
“你果然知道她的住处!”陈渭城咬牙道,“你十二岁那年私自出走一个月,便是去追寻朝雨下落,是也不是?”
聂轻尘阻梗难言,只是点了点头。
陈渭城又逼问道:“你把她怎样了?”
聂轻尘的头剧痛起来,牙关打着颤答道:“杀……杀了。”
“果然……”陈渭城眉间一阴,幽沉地说了一句,突然狠狠打了聂轻尘一个耳光。这一掌暴怒难抑,竟带上了三分内力,聂轻尘残损之身撞在地上,鲜血一滴滴顺着袖口淌了出来。
陈渭城的双拳快要捏出血来。他一只手将聂轻尘提起,咬牙切齿道:“我早料着你这浑蛋是去杀害朝雨!”吼罢这一句,却又挑着眉冷笑:“为兄只恐你得知真相,哀痛懊悔,难以苟活,便将这信小心收藏了起来,任谁也不教知道。可惜天意难违,你竟自己将它摸了去。你给我听真切——”
他冷冰冰抛下一句:“师弟,你杀错人了。”
聂轻尘睁大了双眼,泪水忽然干涸,许久没有动弹。陈渭城忽然一怔,连忙探看,发觉他已没了鼻息。
“混帐!活过来!”陈渭城怒喝,随即取出银针,刺在聂轻尘头顶百会、腰后命门,而后举掌将真气推进泥丸宫,少时却见那死过去的人又开始微微呼吸。
陈渭城不禁笑起来:“你早该死却不死,若是死在此时,可叫我怎么收场!”
聂轻尘缓醒过来,恍惚半刻,慌乱地摇着头,扯住陈渭城哭道:“不可能,不可能……姐姐当时亲口对我说:是她害死了师父!”
陈渭城一怔,眯起眼睛,静静思忖了片时。“哼,”他又是冷冷一笑,“此事必有蹊跷,为兄本打算彻查清楚。可如今她已死了,再查什么,都已是枉然!”
聂轻尘愣住,忽地举手向自己头顶,欲将百会穴上的四寸银针拍入脑中。陈渭城一把扼住他手腕,笑而问道:“三弟,是不是因为大嫂责罚了你,你心中怨恨着我?”他轻转手腕,无声无息地将聂轻尘右臂卸脱了臼,而后抽回他身上两枚银针,轻叹道:“长嫂如母,我不过叫她代为教训你一番,不提防她下手重了。你莫非为这点小事记恨,刻意要跟愚兄过不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