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渭城不禁侧眼看了看妻子,笑道:“想不到你还有这等韬略,竟与我心中谋划暗合。不过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方腊此次起事惊天动地,闻听摩尼教将皇上斥为恶魔,血誓灭之;这是要与朝廷见个生死,绝非山东宋江可比。他若胜,便要颠覆了大宋的江山;他若败,那么一切与摩尼教有牵连之人,也都必定死无葬身之地。这些天,石秀才已多次派人前来致意,替那方腊邀我结盟。我本待应允,又恐那方腊只是一时的风头,成不了事;待要拒绝,奈何江南半壁已为摩尼教暗中掌控,一旦他们大举兴兵、占据长江天险,朝廷也难以制伏于他,倘若契丹、西夏二虏也趁此蠢动,天下大势,也真殊难预料。此事关系楚门兴衰,我思量至今,未敢轻决。哼,今日来了个方庚,事情倒是不可不决了。”
陈夫人听了却极是兴奋,目放精光,腮泛桃红:“你们中原的玩意儿大都无趣,只有一样好玩,那便是‘赌’!今日方庚便是筹码,你我的前程当作本钱,江南江北,端看你把宝押在哪边!”
“疯婆娘!”陈渭城摇头叹息一句,“我不听石秀才的,也不听方庚的;这件事,全凭楚门弟子们裁决。明日先与少游他们十个商量,探探人心向背。”
陈夫人冷笑:“他们是徒弟,你是师父,怎的你反要看他们眼色!”
“威望不足,便没有专断之权。”陈渭城悠然叹道,“这都怪你。你若不急着对聂轻尘用刑,容我以情义劝慰,说不定就收伏了他。若他对我俯首,满门英雄,谁不折腰!”
丁炫眼中的冷光如同封了霜的秋水。为了处置方庚之事,楚台十公子奉师命会商对策,自清晨起已议论了一个时辰,他却未发一言,始终纹丝不动地端坐。
这一时辰里,萧舜痛斥当今朝廷昏聩、权奸误国,不值得天下英雄效命;司徒逸则称赞摩尼教虽为异教,却有恢宏气象;杨不疑钦佩摩尼教传自西域番邦的神秘武功;孙少游则不失时机地提醒:方腊举事以来,四方响应,算来各处义军已聚众数十万。各人备细陈词,病弱萎靡的殷点犀早已支撑不住,裹着一条锦被,偎在师父膝头上奄奄将睡。
“五儿,你有何见解?”陈渭城轻拍着犀儿,问道。弟子们的心意大多背宋向方,他已听得明了,却仍是要追问丁炫一句,听这心腹爱徒一锤定音。
师父一问,师兄弟们也都看过来。丁炫任众人注目了片刻,终于微微转动了身子,昂首答道:“大宋朝廷,弟子没见识过;魔教邪说,弟子更是不懂。我只亲眼看见,苏州的士民百姓十室九倾,渔民农夫饥寒交迫;自从有了‘渔家傲’,太湖千百渔户才都吃上饱饭。我与赵天子和方腊都无交情,只自认纵使帮不上忙,也绝不该给人家石秀才添乱。”
这几句话说得陈渭城长长吁气。他点头道:“徒儿们的心意与我相合,为师甚感欣慰。既是如此,我决意倾本门之力,与方腊共举大事。这个方庚就作个结盟之礼罢。”
众弟子听了,却一时默然。忽而谢悯说了一句:“兹事体大,我等不宜擅专,还须等掌门回来做主。”
陈渭城猝然斜视谢悯,半晌,笑着问道:“师叔不在,山上大小事宜,从来是为师临机决断;怎么如今这件事,你师父却做不得主?这是众人的意思,还是你谢四公子独个的高见?”
谢悯惊诧不已,连忙跪倒谢罪道:“弟子惶恐!方才失言,是谢悯一人不敬,与师兄弟无涉!”
局面骤然变故,孙少游等人也十分惊讶,一齐站起来道:“师父息怒!”萧舜却起身言道:“四哥素来虑事周全,方才的言语并无不妥。师父这是怎么了?”
陈渭城倒被她一句话问住,默了片刻,挥手命谢悯站起身来。“掌门师叔云踪浪迹,如今事态紧迫,岂容多等?必须尽快做个决断。”他和声静气地说着,一边扫视众人,却见弟子们面色犹疑,各自沉思。陈渭城看在眼里,不禁一股恼恨从心底涌起,面上却越发的淡然。
师徒们正这般无语僵持,却听得大门外有人气喘吁吁地喊道:“仪宾堂弟子奏报!”
司徒逸皱了皱眉,独自过去推开一条门缝,向外问道:“什么事,这般慌……”他话未说完,却愣在了那里。只闻门外弟子高声禀告:“聂轻尘拜山!”
陈渭城悚然一惊,一掌失了轻重,将怀中的殷点犀拍醒。众人诧异,一齐往大门望去。司徒逸呆站了片时,双手慢慢推开了望楚堂门,只见楚剑台边,有两个人抬着一副青竹滑竿慢慢走来。那滑竿上瘫坐的人苍白枯槁,却正是两个月前大战山顶的聂轻尘。
“你,你怎会在这里?”司徒逸忍不住喊了出来。白致远却幽幽说道:“他是师父亲自羁押看管,竟然也能逃脱么?”众人听了这话,不禁都回头望着陈渭城,而师尊此时的神态早已僵硬。
抬着聂轻尘是李乔与渔家少年林水根,两人径直走入望楚堂内,将滑竿稳稳落地。众人这才看清,聂轻尘衣袍下面露出贴体缠裹的雪白棉纱,一直包扎到颈项和手腕。十公子更是惊疑,望楚堂中一时寂静。
“我要与陈大侠单独讲话。”聂轻尘劈头说了一句。
孙少游最先缓醒过来,不禁喝了一声:“师叔越监私逃,又二度拜山,未免欺人太甚!”谁知他话才一出口,陈渭城却猛一挥手阻止了他,而后沉声命令道:“你们去外面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