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破烂地儿,一面似门非门的铁栅。铁栅两侧分别堆着破桶破罐和废铁废瓶。
栅门敞开,有一条沙石小路。路右边是整齐排放的啤酒瓶和白酒罐。一层层并排横躺着,一层层贴紧垒放着,俨然一面圈圈图案的玻璃墙。这面墙需要一次又一次地把绿瓶白罐搬过来才能建成。这面墙却不能总在那里,它需要被卖出,它需要被拆除。于是,玻璃墙有的时高有时矮,有时是很大一面有时是一层也没有。它们砰砰锵锵地来过,在一轮落成时,又砰砰锵锵地离开。路左边是垒放大纸包的地方。经过收拾和堆叠的纸皮,会被捆成一个又一个的大纸包。纸包外面是硬实干净的纸皮,里面是更多的纸皮,包裹或夹杂着碎袋碎纸等东西。散放在大纸包旁边的是刚收购进来的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纸皮。到下雨天,这块地方将被盖上一大张黑绿色的帆布,它把所有的纸皮包得掩掩实实地。雨水哗啦啦砸在帆布上,给帆布制造了不少的洼坑。洼坑里盛满雨水,是一个不错的洗手盆。
纸皮的旁边放有各种废铁和破胶。锈铁钢片,油桶黑箱,破鞋破包,黄塑红胶,铝罐矿泉水瓶,等等。那是一处真真正正的破烂混杂堆。虽然不能用左边右边来分清,也不能用东西南北来界定,但在那破烂混杂之中仍能看出个中分类。
沙石小路东边,有两条分岔路。一条通向破烂混杂堆,另一条通向晒衣架。路面上,有铁屑,有纸屑,有线圈,有玻璃碎,还有填满泥土的小瓶盖,是珠江瓶盖还是金威瓶盖已难以分辨。兴许有铜线露脸,这时孩子会唏嘘一声,“可惜太少了。”运气不错的话,孩子或者能捡到一分钱的硬币。地上的杂物和地下的沙石亲密掺和在一起,百年之后,它们甚至可能融为一体。
然而,这不是一个垃圾堆,这是一处做生意的地方。这地方收破烂、收废品,是一个有着合法营业执照的收废站,或者说是收购站。这地方的每一件物品或是金钱买回来的,或是汗水换回来的,它们和农民种出来的粮食、和工人生产出来的产品一样,每一件都有其自身的价值,意味着收获,也意味着付出。尽管在很多人眼里,这杂乱堆放着的东西是一件件的垃圾,但在父母亲眼里,它们都是宝贝。许多年后,孩子自豪地说,父母亲干的是环保事业,做的是静脉产业。
地上支起两根长木棍,木棍之间横系一根竹竿,这就是家里的晒衣架。竹竿上零散地挂着若干个衣架,小件衫裤是六姐妹的,旁边大件衫裤则是父母亲的。白色衬衫乍看是白,近看能发现,衣领和衣袖的位置不止带着淡淡的黄色污渍,还稍微薄了些。黑色裤子只是黑吗?捧在手里仔细一瞧,上面依然有洗不去的油斑。屁股的位置,还黑里发白。风吹动衣裳,废品堆里可见温柔。晒衣架周遭的杂瓶杂罐,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在乌锈斑黑的收废站里,它们闪闪烁烁地照亮了孩子们的童年生活。
沙石小路的尽头是一间寮房。寮房是由什么搭成的?遮盖材料用到竹竿、沥青、纸皮、木板、帆布、水泥袋、雨伞布、粗细铁条……固定材料用到铁线圈、“小纸片+水泥钉”组合、还有大石头……没有水泥墙,没有瓦片顶,正是依靠着这些东西搭起了一个房屋。不是铁质门不是木质门,不是铝合窗不是玻璃窗,不过一张张自制的沥青挡板。关于门锁,妹妹一度以为,这世上的锁原本就是铁锈斑斑的样子。在收废站里,“崭新”是一种奢侈的感觉,没有生锈的门锁算是很遥远的东西。
寮房的屋顶及外面爬满了野生牵牛花的藤蔓,这让它看上去像长了一头绿色的长发。尔时,藤蔓上开出紫色的小喇叭花,也像给头发添上了可爱的点缀。一阵风吹来,浓密的头发中间竟露出一个大包来。其实那是镇屋顶挡台风用的大石头。绑在大石头上的麻绳延伸至墙下,拴住了地面上更为强悍的大石头。麻绳上也同样缠满了藤蔓。故说,虽非草所搭,确为草所遮。镇上说法,谓之为“草寮”。
草寮虽小,却拥有三房一厅一厨一浴。客厅、厨房和其中两个房间在主屋内,浴房在主屋后面,另一个房间则在主屋东侧。
从草寮大门进去是客厅,其南边窗下有一张特别高的柜台。台上放着一台电话机、一个老式算盘、一本记账册子、一个铁笔筒……台下堆存了几袋重金属,几乎没有被拖出来过。曾有一只小猫窝在那取暖,男主人教小猫打功夫逗乐了小主人们,那还是一个台风暴雨夜。除了柜台,还有一张长木椅靠着西墙。尽管是木制的却看不到木质色彩,因为长椅表面被孩子们排满了绿色贴纸。座面椅背,贴得密密麻麻的。母亲感慨,“愣大一张椅子,一点空隙都没留,一小张一小张地得贴多久啊,这班孩子就是闲得。”墙角倚着折叠桌和折叠凳,后来那里摆上了一个电视柜。于是,音乐和动画相约愉快似地走进了孩子们的童年。
隔开客厅和厨房的纸皮墙上,有稚气的涂鸦,有可爱的贴画,还有排列的奖状。厨房里侧卧着一个没有柜门的大冰柜,柜上置放锅炉锅具,柜里置放瓢盆碗碟。棱角虽磨损,漆皮也脱落,泡沫还裸露,却能“锈里锈气”地向世人宣告着它不同于往日的意义。厨房烟雾,一日总有那么三次,飘到客厅又袭入房间。
主屋的两个房间位于草寮的东边。和客厅相邻的是祖母的房间,和厨房相邻的是父母亲的房间。草寮里的床都是父亲自己搭的,先在地上摆几个塑料啤酒框,再在上面铺几块木板。房间里还会有几个大纸箱,里面放上不少的衣服。
六姐妹的房间在哪里呢?哥哥和弟弟从小跟着祖母睡,而妹妹则跟着父母亲睡。后来幺弟出生,父母亲房间的一张床就变成四个人挤着睡。大姐和二姐的房间呢?在主屋东侧紧贴祖母房间的小屋子里。屋子不大,摆上一米床和两辆单车之后,会仅剩一人通行的过道。
屋子和房间的隔墙上有一扇窗,孩子们经常无视南边的小门而改在这钻进又钻出。窗口的这边,房间里有一张床;窗口的那边,小屋子有两辆单车。这些都成了孩子们躲猫猫的垫脚石。墙壁是沥青纸皮做成的,哪经得起孩子们一番又一番的折腾。于是,窗口经常破了补、补了又破。为此,孩子们没少挨父亲的骂。许多年后,看着人家窗户春联上的“出入平安”,妹妹并不会觉得有啥不妥。窗口也是有正经用处的,大风大雨的天气里,大门小门关得严实,父母亲能从这窗口递过去热汤热面。
草寮唯一的水龙头设在厨房后门。那里有一座围墙,隔绝了草寮和西菜村其他平房的联系。水龙头贴着墙,和厨房相距不过两三米。沿着一两块大石头走到西边,便是浴房。里面拉好的麻绳上挂着几条毛巾,除外石头上还有一个浴桶。从后门往东走,是晒衣服的地方,这么可以绕回草寮正门。
地板是唯一用到水泥的地方,它从主屋延伸到门外。门前这小块水泥地,是一家人的休闲场所。总有那么两张精致的竹椅在那里,总有那么一张大纸皮铺在那里。没有凳子,孩子们就着纸皮上坐。尔时穿梭着小鸡小鸭,偶时跳跃着恶鸡懒猫,有一番乐趣。
门前西边有一处伯公伯婆的神座。薄铁板弯成拱形,里面放一小香炉、一小红灯泡,还有一对圣杯。神座西边长出野草,稍稍伸向隔壁。
隔壁的那块地,做过钢筋,做过水泥井,做过木制品,做过餐厅……搭过精致的竹屋,长过藤蔓野草……一户人家走,一户人家来,不一样的想法,一样的奔波。昼闹昼忙时,夜静夜宿时。孩子们印象较深的是带着光头儿子的木匠邻居。弟弟妹妹总爱欺负那光头,对他来说,弟弟妹妹当算恶势力。木匠邻居的手艺也很好。厨房的绿色木柜门有四片镂空花瓣,每片花瓣蒙有薄网。有一天,薄网被老鼠啃破了,母亲再不敢往里面放吃的东西。隔壁木匠知道了,好手削出四片花瓣形状的木块,填了薄网的空。多年里,母亲每每望着那个木柜,都要夸赞一番,“多巧的手哪!做得刚刚好的。”木匠搬走之时,还给孩子们送了几张木制小矮凳。
草寮东边住着什么邻居呢?那是秘密。高高的墙上长满青藤野草,蚱蜢跳过,蜻蜓飞过,就是孩子的身高总也高不过。孩子只能站在墙的这一头猜想着那一头。某天,孩子透过墙壁缝儿瞧见,那里一大片的青藤野草之间开着紫色的小花,和草寮屋顶上的一样可爱。紧接着,孩子的视线撞到了另一面墙。孩子当即明白,墙的那一头还是墙,青藤野草的那一头还是青藤野草。多年后,孩子在书上看到“山的那一头还是山”,顿感自我情商早已上线。
一家人就在这样的草寮里生活了近十年。后来搬家,父母亲在草寮的东边多租了一间瓦房用于干活和休息。于是,草寮真正沦为一个废品仓库。
再许多年后,草寮和瓦房都被铲平,一栋工商大厦拔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