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里,父母亲是在收购站吃午饭的。
中午,孩子们放学回家,煮好饭菜就给父母亲准备送饭。拿个不锈钢大碗装满饭,夹些青菜和鱼肉,放一小勺子,盖上锅盖,再用塑料袋装好扎紧,放到车篮里;铝制汤罐盛好汤,盖紧,挂到车把上。孩子握好车把,连并握紧汤罐,踩着单车便朝收购站骑去。
送饭的活儿,或是轮流安排或是分工指派。给父母亲送完饭,孩子再回家吃饭。家里的姐妹们,会慢慢吃着等送饭的孩子回来。因为——
知悉家中没什么饭菜,父母亲会拿出几块钱让送饭的孩子到就近的烧腊摊上买点什么回家。烧腊摊的凤爪、鸭头、叉烧、猪耳朵,都是有滋有味的美食。加菜,是一件幸福的事。家里的姐妹们,会慢慢吃着等送饭的孩子把美味熟食带回来。
父母亲有时还会让孩子买支啤酒买袋花生,只因父亲好这口。
经常地,母亲外出拉车没能赶在午饭时间回到收购站。孩子们14点上学,途经收购站,会看见父母亲才刚准备吃饭。
堆满货物的草寮角落,一个铁桶被挪出来当桌脚,几张纸皮被摊开来当桌面。母亲从一个隐蔽的地方拿出一个小碗、一个小杯和两双筷子,与此同时,父亲从一个隐蔽的地方拿出一瓶白米酒。母亲打开塑料袋打开锅盖,用小勺子往小碗里添饭,父亲往小杯子里倒酒。接着,他们一起动筷。
父母亲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孩子们已经在看黄金剧场。怕孩子们饿肚子,父母亲一直是让孩子们先吃晚饭。所以,这一家人的晚饭,从来是分成大人和小孩两拨人吃的。
人来,见孩子们在吃饭,要问:爸爸妈妈呢?
孩子们答:我们先吃,爸妈回来了再吃。
人来,见父母亲在吃饭,要问:孩子们呢?
父母亲答:我们晚归,一班小的先吃过了。
家里的汤和菜也需要分成两份,二姐说,“当然要分开来,几个小的吃起来就像虎鲨一样的。”孩子们都挺能吃,碰上好吃的更会一扫而空,再想吃只能跑到灶台掀锅盖,偷夹父母亲的那一份。实际偷吃并不容易,因为家里有“姐管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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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亲在收购站忙活的日子里,大姐上高中以后,家里便由二姐掌勺。买什么菜、烧什么汤,是掌勺者每一天的烦恼。这份烦恼只有十块钱的购买力,要琢磨八口人的分量;这份烦恼必须兼顾三餐,要张罗今天的晚餐和明天的早午餐。
“喏,那时候啊,咧,一天就十块钱,只能买个十块钱的菜和鱼,咧,一天就过去了……”父亲回忆着慨叹着,“十块钱能安排得好,很不容易。”
十块钱需要买些什么?晚餐的一鱼一菜一汤,午餐的一菜一汤,还有早餐的下粥小菜,例如榨菜、咸菜或菜脯。在“能买什么”的基础上思考“买什么多而好”,是不简单的家务事。“吃什么、吃多少,掌勺为大,二姐说了算。”
好一阵子,饭桌上总是出现黄豆芽的身影。
姐妹们抱怨道:“又是黄豆芽啊……”
二姐瞪眼回击:“要不你去买菜?”
姐妹们噤声,乖乖夹起黄豆芽,并暗暗念道:“黄豆芽好吃啊,黄豆芽难买啊,黄豆芽是二姐买的啊……”
如果桌上有一条大鱼,连父母亲的份也在内,姐妹们若往鱼的背面多翻动一筷,二姐能猛然吐出一句:“阿爸阿妈不用吃啊。”
姐妹们停筷,乖乖转战黄豆芽,并默默念道:“黄豆芽便宜啊,黄豆芽够多啊,黄豆芽好有营养啊……”
渐渐地,即使不出声,二姐也能让“桌面”达到“其乐融融”埋头吃豆芽的画面。
姐妹们夹了根菜往嘴里一送,米饭还没有扒两口,紧接着又想夹多一根菜。这时,二姐只需稍稍使一下眼神,姐妹们便得把筷子缩回饭碗。
再渐渐地,二姐甚至连眼神都不用使,光靠“霸气”就足以让姐妹们明明白白吃豆芽。
“豆芽好吃,日日有哦。”幺弟夹起几根,想着要往谁的碗里送。
“是啊,豆芽很营养的……”哥哥捧起自己的碗,往左侧了侧身,并迅速从盘里夹到几根黄豆芽往左边的碗里一放,“来,阿弟你要多吃点……”
弟弟愣了愣,接着说道,“就是说啊,你们也要多吃啊……”说着夹起碗里的那几根黄豆芽,直往他左边的碗里送,“看我人够好,给三姐多吃点……”
“呵呵,真是客气啊,你!”妹妹瞪了瞪弟弟,然后低头夹起那几根黄豆芽,想着是不是也要往左边的碗里送,“我看二姐也要多吃点……”抬头看见二姐面黑如炭的样子,只得道,“呵呵,当然是我,更要多吃的……”说着委屈似地把黄豆芽夹进自己的嘴里,嚼啊嚼啊,咯吱咯吱,来了一段咬牙切齿的ASMR音效。
二姐不动声色地继续吃饭。
偶尔,姐妹们也会尝试“挑战”二姐。
“我这一筷下去,二姐会使眼神吧?”孩子心里想着,偷偷地瞄了一下二姐。
二姐果然看了过去,好像在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我就知道啊。”孩子气馁地想。
过了一会,孩子又想,“刚没夹菜,这次夹不会怎样的吧?”再瞄一眼二姐,“没动静?”琢磨着伺机动筷,“豁出去了,”然后下定决心似的……
这时,前方出现另一双筷子,“哎?”正朝着孩子肖想已久的目标夹去,“咦?”目标被夹走,“啊!”目标被吞下,“噢!”
孩子唏嘘着,只能把筷子转向另一个目标。突然,一记眼刀飞过来。“糟糕!”孩子在石火电光之中把筷子紧急移落旁边的黄豆芽里,并煞有介事地夹起一根饱满的黄豆芽。
二姐背对姐妹们添饭的时候是最好的下筷时机。此时不“筷”更待何时,四双筷子齐齐朝目标进发。看见这样的不约而同,姐妹们相互间狡黠一笑。心领神会之后,赶在二姐转身之前,姐妹们敏捷地顺走自己的那块目标,并熟练地将目标藏入口中,接着低头俨作吃饭,彼此是心照不宣,各自偷偷地把目标嚼烂了吞进肚子里。“这样的事,除了能一解馋意,还带有一种胜利的窃喜之感。”
许多年后,姐妹们攀谈起往事,脱口便道:“二姐啊,天天都炒黄豆芽的。”
二姐得意一笑:“你们啊,可是很怕我的呢。”
哥哥不以为然:“哪有啊,那是他们三小的……”
妹妹收好饭桌准备洗碗,最后一个吃饭的哥哥,一手捧饭碗一手拿筷子,这时很镇定地来到了灶头,接着很镇定地掀开了锅盖,然后很镇定地夹起一块目标就往嘴里送,最后很镇定地盖回了锅盖。妹妹暗想,“不愧是哥哥啊,”转头又想,“二姐在看电视呢。”
二姐留给父母亲的那一份菜,母亲总说留多了。间或早归,看了看饭桌,母亲会说道,“菜都拿来吃啊,”说着走向灶台,打开锅盖,把菜端到桌边,往原来的菜盘里一倒,“那么多,我们俩吃不完的,”接着又走向灶台,端过来汤继续说,“汤也要倒去喝……”
看着母亲端菜又端汤地,姐妹们顿时觉得二姐的“霸气”被消除了。为着这份欢喜,四双筷子唰地一下便朝目标方向动去。他们其实已经吃饱饭,动筷不过是作个意思。——正所谓,“吃饱饭没事干,动个筷子二姐看。”
二姐和哥哥上了高中,家里自然地轮到妹妹掌勺。每一天的每一天买菜烧菜,每一天的每一天煮饭送饭,妹妹也成了一个十足的煮妇,也终于明白二姐“天天黄豆芽”的心情。妹妹没有“霸气”,更多的是“希望”。“汤总是煮多了,希望两个弟弟多喝两碗。”
没有掌勺不知掌勺苦。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父亲总不忘说一句,“就买你们喜欢吃的。”时不时地,父亲还会多给一两块钱。
当妹妹想着自己上了高中而又该谁煮饭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了安排。“阿妈会在中午回到家里煮饭。”
之后,物价上涨又上涨,十块钱再担不起一餐,更别说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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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除夕,全家大小围坐在一个放有火炉的餐桌上吃团圆饭,镇上称之为“围炉”。家里每一年围炉的菜色都差不多,总要有固定的几样菜。鱼丸,“丸”同“圆”,象征合家团圆;笋,同“顺”,表示来年事事顺心;鱼,寓意年年有余;鸡,同“家”,有“食鸡起家”之意;菠菜,长命菜,健康长寿。等等。桌上菜肴丰盛,筷子来来往往,火炉热气沸腾,酒杯碰碰撞撞。一家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一年餐桌上最热闹的时刻莫过于此。
当天午饭不吃或者少吃,因为家家户户会在下午两三点钟左右就开始围炉。父亲说,“吃个意思,留个肚子吃年夜饭。”
围炉之前,父亲总要放话:这顿饭要慢慢来,咱要吃上两三个钟头的,不得有速度。对孩子们而言,此颇有难度。
“喝一杯可乐或者果汁,就坐不住了。”孩童时期,顾着到外面放鞭炮。
“火锅还没开始,就桌上的菜,筷子走一遍也差不多饱了。”少年时期,吃饱喝足,少不了嬉闹。
“吃一点,坐一会,再吃一点,再坐一会,差不多能一个多钟。”青年时期,幽默嘻哈尚且能说。
当幺弟开始也能坐上一个小时的时候,大姐嫁人了。小妹妹曾以为每一年都会是六姐妹和父母亲一起齐齐整整地围炉,突然少了一个人,她有说不出的感觉。过几年,二姐也嫁人了,围炉又少了一个人,妹妹没敢斟酌那种说不出的感觉。
大人们说,“筷子抓得近,嫁得近;筷子抓得远,嫁得远。”偶尔,他们会开玩笑似地嫌弃女儿,“你嫁嫁远去。”
妹妹曾努力地试图抓在筷子末端。再回首,自己竟是连抓筷子也没学会,遑论远近。
有一种淡忘是岁月;有一种必然是成长。
有一种离别是嫁娶;有一种感伤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