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靠墙摆,一张厅中放。大厅里的两张茶几,充当茶桌的光景并不多见。
靠墙摆的小茶几,和它两旁的扶手椅是一套的。这一套家私是父亲从一个同行家里搬回来的。据说这同行做生意欠下一屁股债还不起,便带着家小跑了。走之前把这一套家私抵给了父亲,算是还了父亲的债。家里正好没有一套像样的家私,想当然受之并用之。茶几座椅虽然还是有点旧,不过对这家子来说,那已经是十分美好的了。
除了破旧,还有一个遗憾。茶几的桌面是一块大理石,可是这块大理石不论怎么摆放都嵌不进桌腿架里。长有余,宽不足,大理石桌面的大小实在不合适。
“凑合着用,反正不难过。”母亲说,“幸好贴着墙,不至于担心它会摔下来。”母亲还用了一两块纸包垫在大理石底下。
桌上,一定有烟灰缸,一定有牙签筒。除外,偶有破布破瓶,偶有书本纸笔……而茶具之类的,只在节日里才会出现。父母亲不在家,怕孩子们摔碎,平日里就收起来了。
桌下,和桌上没什么两样。用母亲的话形容,那是“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茶几右边的扶手椅是家里默认的父亲专座。只要父亲在场,孩子们就会把座位让出来。这个习惯是怎么形成的呢?扶手椅靠大门,父亲进出门换鞋都会坐在那里。刚开始,父亲会让孩子起身一下给他换鞋。一来二去,孩子自动意会,只要听到父亲进门的声音便能自觉起身。发展到后面,这个座位就成了父亲的专属。
厅中放的茶几,最初摆的是玻璃茶几。那是三层楼的第一张茶几。
一天晚上,父亲不在家,母亲在干厨活。大厅里,弟弟和妹妹光明正大地坐到玻璃茶几上打扑克。“一人坐一边,相安无事,不亦乐乎。”突然一纸牌掉地上,一人起身下去捡。顷刻间,桌子失去平衡,哗啦一声碎了一地。
听到响声,母亲从厨房里跑出来,“发生什么事啊?”看着一地的玻璃,看着散落的扑克,看着羞愧的孩子,母亲一下子明白了,“傻的啰,能坐到桌上打牌?人好彩[指幸运]没事……”说着转身拿来扫帚,一边扫又一边训,“看看这什么,以为是木制铁打的啊,这是玻璃呀……”
那之后,这家里便一直只用木制茶几。接替的木制茶几刚买回来的时候,妹妹还为桌面上的零星璀璨而欢呼。十几年过去,妹妹说,“哪有什么璀不璀璨,连图案颜色都难以描述。”
茶几就在大厅中央,一进门就能看见。孩子们从外回来,拎的攥的,不论什么东西都会不加思索地搁上茶几。除了水果零食,还有地板上擦过的小石子、泥土里滚过的玻璃弹珠、四处拣的糖果纸、灌土狗的矿泉水瓶、扮家家酒的玩意儿、海边的各类贝壳……
父母亲喊道,“这能放桌上吗?!”
茶几是大厅里仅有的一张大桌子。孩子们有什么需要摆弄的,都会轰轰烈烈地在茶几上进行。除了放书本写作业,还有裁月历剪花纸、铺报纸练写字、放工具修废品、捣沙石做实验、晾草叶养动物、扔骰子打扑克……
父母亲叮嘱,“搞完之后记得收拾桌子。”
这家里有凳子不坐,孩子会很自然地坐到茶几上面看电视。嬉戏追逐的时候,更会直接从桌上踩过去。从桌上一跃而下的自己,孩子觉得很酷很棒。好好一个茶几,真是既能坐又能站。
父母亲深感无奈,“桌子怎么拿来坐(站)!”
不过,年前大扫除,给天花板挂个装饰物,给墙壁贴个全新的墙纸,茶几沦为垫脚台却是自然而然的。
初一、十五等日子,茶几便成了供桌。被搬到厨房拜灶神,被搬到天井拜天地,被搬到门口拜门神……盯着桌上的供品,孩子们不免咽口水。
停电的夏日里,茶几被搬到大门前,难得成了一家人的饭桌。孩子们,你抬桌子我拿凳子,你端饭菜我取碗筷,烈烈轰轰往外走……
桌上,色彩墨迹,碎纸笔屑,沙石泥土,残叶树枝,……还有鱼刺菜渣。
桌下,除了孩子们的小脚丫,还有小猫和小狗窝在那里。
最热闹的要数围坐茶几喝咸茶。咸茶即擂茶,小镇接待客人的一种方式,多是妇女操作。镇上,家家户户都会有这两样东西:一样是擂钵,特制的内壁有锯齿纹的陶器;一样是茶槌,三尺长的芭乐木槌子。
为什么要用芭乐树木做茶槌呢?母亲解释,“芭乐木,磨落了屑是能吃的。”
擂茶就是将湿润的茶叶放进擂钵之后用茶槌捣碎并进行研磨,这个持续进行的动作就叫“擂”。擂茶其间可以根据喜好选择将生芝麻、生花生米、薄荷叶、苦刺心等一样或几样加进去一起擂成糊状,最后擂入适量的食盐,冲上煮沸的开水,一钵咸茶就擂好了。茶水盛上碗,可以再洒些熟芝麻和熟花生米,还有脆脆的炒米。
任何人来家里,主人家就会捧上咸茶。一碗没喝完,给加第二碗,二碗喝过半,再给倒三碗,三碗酌两口,四碗端来了……很多人是这么形容那场面地,“动手动脚,像打架一样”。客人喝得咸茶越多碗,主人便越高兴。镇上有个玩笑,“好媳妇的标准,很会喝咸茶。”
没个四五碗,都不算会喝。孩子们不懂喝咸茶,一般是一碗,最多是两碗,很多时候是捧个空碗在吃炒米。孩子们也喜欢吃芝麻,香香地。为了不让孩子们吃太多芝麻,大人们是这么说的,“油麻[即芝麻]吃多会生虱母。”
虱母是长头发上的一种黑色小虫子,很像芝麻。一旦长虱母,头皮会痒得难受。“那年代,很多人头上会生虱母。家里都备有一支虱母梳子,每梳下来,一只只地,黑黑地,很是恐怖。有时上课,能在同学头上看见虱母爬啊爬的,同学们之间,相互绝对避免头发有任何碰触。”孩子们害怕虱母,便不敢吃芝麻。
凡新宅入火、订婚完娶、生男育女、逢年过节、远行归来、病痛痊愈、化险为夷、消灾匿祸、丧家白事,乃至现代平反冤案、儿孙考上大学,等等,家里都要擂咸茶。因由不同,擂茶的命名也不同。如入新宅的“过家茶”,如娶媳妇的“新娘茶”,如添男孙的“丁茶”,还有每年农历正月十三的“菜茶”。
平常没什么事,母亲也会擂茶给孩子们喝,还会把前前后后的邻居都喊过来。大伙一边喝咸茶嚼芝麻,一边拉家常说说笑,别有一番生活情趣。邻里邻外也一样,闲来没事熬咸茶。“每天都会有人来家里喊阿妈过去喝咸茶。”孩子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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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黄色的餐桌椅,是随这家人一起搬进三层楼的。餐桌边缘有一处燃烛烫痕,当供桌祭拜祖公的时候给烫出来的,后来这烫痕倒成了父亲摆正供桌的基准。岁月不饶,十张椅子已剩一两张。正是因为椅子越来越少,父亲另买了一套方圆折叠餐桌椅。餐桌每年会有一次因为清洗而被折叠成方形,其他时候都是圆形状态。
妹妹说,“方形太小,不够一家人坐。”
母亲说,“方形的不好,几个棱角,肚子容易被戳到。”
除了配套的圆形铁脚叠椅,镇上人们称之为“鼓仔椅”,桌旁还有两张同色系的靠背铁脚椅。其中靠碗柜的一张,和大厅的扶手椅一样,是父亲的专座。之所以成为专座,可能是因为父亲的酒就放在碗柜下方,可能是因为父亲吃饭速度最慢,也可能是那个位置迎门靠墙的缘故。而父亲没有同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孩子们都是随意坐的。
某年春节前夕,父亲从外抬回一张圆形大餐桌。妹妹疑惑,“原来的饭桌还好好的,为什么多买一张呢?这么大,很占地方。”
父亲解释,“十人饭桌哪里够坐啊,我们那么多人,这张可是十二人的。”
那一年除夕,加了嫂嫂。
在餐桌上吃饭是必定的,然则,总有些原因使得这家人不在一个餐桌上吃饭。
让孩子们抛弃餐桌而捧着饭碗到大厅吃饭的理由,别无其他,正是电视。找个大点的碗,装了多点的菜,往地板上一坐。然后,一边让眼睛紧盯电视,一边往口里扒进饭菜。
母亲只能提醒道,“不要搞得地板都是。”鱼刺、骨头等,孩子们会拿一张纸垫放在地上。一旦入神,只顾着看电视,饭粒、汤汁等难免还会掉落地上。“看着啊,待会要招来蚂蚁的……”
孩子们有时听见了,知道捡起来,有时没听见,还得继续掉落。
为了避免收拾,这家里经常会出现这样一幅情景:几个孩子围着一个垃圾桶在吃饭。
父亲若是撞见,便要厉声道,“饭是能端到这里吃的吗?”
对于父母亲的絮叨,孩子们向来是听过则已。更何况,平日里,孩子们和父母亲是分开吃饭的。孩子们午饭的时候,父母亲在收购站。孩子们晚饭的时候,父母亲基本还没回来。就这么,在电视机前吃饭成了孩子们习以为常的事情。倒不知是电视节目成了下饭菜,还是饭菜成了看电视的零嘴。许多年后,当了老师的大姐还专门要买那种大大的饭碗,以便捧着饭菜到大厅看电视。
在吃饭与看电视两者之间,父亲有时也会选择后者。但他不会端着饭碗到大厅,他是无论如何都要把精彩片段看完了才会进饭厅。这是父亲从收购站退休以后的事了。
父亲吃饭的时间是很长的,至少需要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是正常范围,三个小时也不足惊奇。父亲说,“吃饭,就得慢慢来。”
光吃饭,断不会吃上那么长时间。父亲是把时间都花在喝酒、聊天、思考上面了。喝着,说着,想着,还吃着,没有科不科学的道理,也没有讲不讲究的注意,父亲就是那么地,顺自个的意吃自个的饭。即便大多时候吃饭聊天的对象只有母亲一个人,父亲也能说得很起劲。
母亲无奈道,“就听他在那砸大水鼓[相当于车大炮、吹水]!喝了酒,话就更多了。”
幺弟吃饭的时候也喜欢天马行空地说,再加上他喜欢听大人们砸大水鼓,所以,他很乐意和父亲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就算父亲是对他说教。
一次午饭,只有父亲、妹妹和幺弟三人,吃的是螃蟹。父子三一边有滋有味地品尝,一边夸赞着螃蟹的好味道。
突然,幺弟问父亲:“这蟹几岁了?”
父亲答:“一年啰。”
幺弟转头问妹妹:“你知道这蟹哪一年出生的么?”
妹妹不以为意:“哪一年?这蟹难道还猴年马月生啊?!”
“对啊,你说猴年还是马年?”
妹妹无语。
幺弟继续问:“你知道这蟹姓什么吗?”
“姓?!”妹妹漫不经心地回答,“就姓“谢(蟹)”?”
幺弟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不懂)!姓‘Pang’啊!”乡里话,“冯”姓念Pang,“螃蟹”,即Pang蟹。
妹妹嘻嘻一笑,无心赞道:“咦嘿,你好聪明哦!”
“就是这么说啊。”
妹妹正欲埋汰,父亲抢先对幺弟训道,“你的学习要像这样聪明啊,我呀,就安心了……”望向窗外,“你看,连个单车都没停好,还说什么……”
妹妹往窗外瞧了瞧,单车没停在平常位置上。于是添油加醋道,“就是啰……你看,电饭锅的盖子也是没盖好……”
接着上演地便是,父亲对幺弟一番教育,幺弟给父亲一番忽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