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大都,天下兵马大元帅,丞相脱脱自从接了元惠帝的御旨,心怀鬼胎,拖了半月依旧迟迟不肯发兵。
眼看已经入冬,是夜,被天下各地暴民造反消息弄得心烦意乱的元惠帝,把自己关在宫内那间朱漆琳琅的御书房里,向烛光阴影处招了招手,瞬时,一个黑衣剑士从阴影处走出,跪倒书岸前。
元惠帝从书案上取过一支鎏金狼毫,在洁白如玉的宣纸上奋笔疾书,扬扬洒洒写满了字,然后将那张纸揉作一团,抛到黑子剑士身前,冷冷开口:“将此信送到白羽将军帖儿木可手中。”帖儿可乃是大元朝枢密院掌兵大臣,也是元惠帝一手提拔的心腹大臣。
次日早朝,天下兵马右路大将军帖儿木可率头,国师南山放鹤附和,半朝文武,纷纷表愿欲随丞相脱脱出兵讨贼平乱,以分君父之忧,一个个皆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争执不休,谁也不让谁。
元惠帝心中早有成竹,看着争执不休的文武大臣,又瞥眼去看惊愕不已的丞相脱脱,心头暗暗冷笑。
大臣们依旧在争执,元惠帝眼看时机已差不多,故作两声咳嗽清嗓,开口道:“至正以来,天下已三年无雪,导致这天下虫灾旱灾以及瘟疫横行,好不容易,今岁下雨,不曾想,竟连续百日,导致水灾泛滥,近些日子,各地又纷纷传来民乱战报。朕日思夜想,觉得这是上苍责怪朕颁布‘至正条格’,不遵循祖制,逆天而为,所以降下惩罚,所以,朕本应该御驾亲征以赎己罪。”
说到这里时,就停下不再说了,他说得巧妙,看似在责怪自己,实际上句句都在数落脱脱的不是,大元朝文武百官又有谁不知道‘至正条格’是脱脱力主颁布施行的呢,元惠帝这般一说,相当于在要挟催促脱脱赶紧发兵平乱。
脱脱是聪明人,哪里会听不出其中意味,他虽手握天下兵马大权,但是,君是君,臣是臣,脱脱有权而无反心,始终不敢逾越大统,所以此刻,并不顶撞元惠,正要上前自述己罪。
他的乘龙快婿木华靖已抢先跪倒,道:“陛下明鉴,民乱多灾乃天之过,并非天子有失,至于下雪这等事情,全看上苍喜怒哀乐,陛下可静待,若十日内有雪下之,则说明天子无罪,陛下可安心,丞相自当立即出兵江南,为陛下安邦定国,若果真无雪,陛下再御驾亲征也不迟。”
“放肆!天子殿上,岂容你一小小将军口出厥词,妄断圣意!”元惠帝身旁躬身的太监李光瞬间指着木华靖破口大骂。
他是元惠帝身边最为得宠的太监,脱脱虽然只手遮天,但实际上,元惠帝并不是一个傀儡皇帝,天下兵马实则有一半掌握在元惠自己手中,帝王的手段,又岂能如此简单。
所以李光有持无恐,并不忌惮脱脱,更何况是脱脱的女婿。骂完方才那一句,又想再次出口,被元惠帝狠狠地剐了一眼,这才识趣地闭上了嘴。
朝堂之上,哪有太监插嘴的地,元惠方才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元惠帝对木华靖说的“下雪”之事,心头没底,摇摇地看了一眼已退到殿柱旁恭身站着的国师南山放鹤,见到南山放鹤对自己点了点头,元惠这才开口道:“木华靖所言在理,准奏,十日为期,若下了雪,丞相定要当即出兵,如若不然,便是逆天而为,大逆不道,罪在欺天!”
脱脱阴阴一笑,大都如今干燥无比的鬼天气,不用想也是如往年一样的无雪年,怎么可能会下雪,木华靖此计虽然卑鄙,但却解了自己眼前之困,脱脱走出跪禀:“谨遵圣意!”
散朝之后,元惠帝在御书房立马叫人召见国师南山放鹤,南山放鹤才刚走进御书房的门槛,就被元惠冲过来一把拉住衣袖,开口道:“国师素有通天之能,又精通神鬼之术,请国师救我!”已把“朕”变作了“'我”。
南山放鹤掐指一算,不一会儿,开口笑道:“陛下大可放心,臣今夜设坛,保准能为陛下求来满城皑皑!”
入夜子时,南山放鹤一身白色道袍,在宫中祈灵坛前,设坛燃香求雪,手持一把紫金耀月宝剑,口中念念有词,踩着奇奇怪怪的步子,不一会儿,一剑劈开活羊头颅,洒羊血与坛,念道:“天苍苍,地阔阔,九州神灵跪苍天,九羊九牛归一剑,求乞瑞雪兆丰年,疾!”
咬破指头,血抹宝剑锋背,飞天一剑,血红剑光如冲天烟火,刺到漫漫漆黑苍穹中。
南山放鹤落地笑道:“成了!”
自那夜国师开坛求雪以来,一连七日,天色依旧旱冷无风,今日,天上倒是有了阴云,可是一直到晚上,仍然看不出有降雪的迹象。
而天明后,大元朝最让人头疼的年度财务会议照例要在御前召开。
等老天爷下雪等了八天的元惠帝到这时竟还是未能等来一片雪花。
天颜如何面对与会的脱脱一派,而且,中书省一半要员向来以脱脱为首,单单是他们这一关先就过不去。
到时,一场是否御驾亲征的御前争吵很可能立刻引发皇党和丞相派的短兵相接,而这场短兵相接不知又要牵涉到多少人的身家性命。
但令元惠帝困惑不解的是,整个会议下来,直到结束,脱脱对下雪出征之事竟只字未提,他不提,元惠帝也乐得装傻。
入夜,雪没下,灯笼照旧要点。宫里的规矩比民间早一些时辰点灯,寅时初就要点灯。
宫里人影幢幢,西苑各处殿宇的屋檐下一盏盏灯笼次第点亮了,渐渐粘连成一片片的红。远远看去,那一片片的红映衬着天空无边的黑,一座座巨大的殿宇檐顶就像漂浮在下红上黑的半空中。
一个太监抱起另一个太监的双腿在点又一盏灯笼,被抱的太监大约是由于手冻得有些麻木,那火绒擦了几下仍没点燃:“鬼老天,又不下雪,还贼冷贼冷的。”抱他的太监一惊:“闭上你的臭嘴。让人听见了,今天再不下雪,招打的人里少不了你我。”
点灯的太监终于擦燃了火绒,点亮了这盏灯笼,刚要把红纱罩套上去,突然,他的手僵住了,眼也僵住了,死死地盯住灯笼的纱罩。
红红的灯笼纱罩的左上方赫然粘着一片鹅毛般的雪!
接着又是一片!
接着又是一片!
“雪!”太监的嗓子本来就尖,他这一声又是扯着喊出来的,立刻便传遍了大内空荡荡的夜空。
无边的黑空、悄然无迹的雪花在与灯笼红光交汇时才显出了纷纷扬扬,一片片白又映着一点点红!
“下雪了!”几声惊喜的尖音在不同的几处几乎同时响起。
“谁在叫!”一个严厉的声音立刻使四处又都寂静了下来。一盏大红灯笼的偏殿宫檐下,站着内务总监李光,身旁站着几个御前带刀侍卫。
李光一边伸出一只手掌接着纷纷飘下的雪花,望着上空,两眼闪着光:“降祥瑞了,老天终于降祥瑞了!天可汗!我这就给皇上去报喜,然后去国师府。你们把刚才瞎叫的几个人拉到敬事房去。在我报祥瑞之前,有谁敢再吭一声,立马打死!”
“是。”那几个精壮的侍卫立刻四散奔了开去。
李光立刻大步向御书房方向奔去,他知道此刻元惠帝定还在书房批阅奏折。
与此同时,御书房相反方向,国师府就设在这宫中,掌管大元朝宫中内务司礼的监值房也设在此中,被堆满了寸长银炭的两个白云铜大火盆烧得红彤彤的,与屋梁上吊下来的几盏红灯笼上下辉映,暖红成一片。可挨着北墙一溜五把黄花梨木圈椅上坐着的南山放鹤心情既不红也不暖,闭目锁眉沉默着,跪在他脚前的小太监也屏着呼吸在给他脱下暖鞋泡脚揉捏,站在他身后的小太监在给他的脖子上轻轻围上白狐皮围脖。
突然厚厚的门帘掀进来一阵寒风,一个在外院当值的侍卫喘着气兴奋得满脸通红几乎是跌撞着闯了进来。
那侍卫一进屋,就对坐在正中的南山放鹤扑通跪了下来:“恭喜国师!恭喜国师!下雪了,老天爷下瑞雪了!好大的瑞雪!”
南山放鹤睁开眼睛,腾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两边的太监和侍卫都是急着想出门看雪的样子,却都没举步,把目光全望向南山放鹤,没有他的允许,他们是不敢乱动的,不然,下场就和牢房里此刻气息奄奄的那个人一样,就在今早,那个人还是丞相脱脱的得意门生,参政知事巴图鲁哈尔。
“皇上有德呀!”在任何时候,国师南山放鹤说出来的话都透着堂堂国师的身份,“看看去。”说完这两句话他才率先向门帘走去。
屋外,在一片灯笼的红光中,雪下得比刚才还大了,好一番祥瑞!
“皇上这时应该正在御书房批阅吧?”南山放鹤向右侧的带刀侍卫乞扎罗问道。“应该是。”乞扎罗接道,南山放鹤点了点头,元惠帝有个习惯,喜欢早起到御书房批阅奏折,他其实有心重振蚁穴百溃的大元朝。
“国师”刚才那个前来报喜的侍卫凑到南山放鹤的身后,“卑职听说李公公压着大家伙儿不许吭声,自己已抢先给皇上报祥瑞去了!”
“有这回事?”南山放鹤长长的白眉毛不经意地抖动了一下。
“好嘛。”站在南山放鹤左侧的小太监陈关西声音又细又冷,“抢着报了这个喜,皇上一高兴,不准就让他李光又升官了,到时,又多了个头衔来压榨我们这些小的。”
南山放鹤冷冷笑道:“雪都是老夫求来的,你个小太监着什么急,最大的功臣是老夫,皇上要赏也是先赏我,到时,你的好处还会跑了么?”
话刚落音,大雪中一个小太监打着灯笼领着李光从院子的月门里进来了。
“呦!原来国师在这儿呢!”李光说着就在南山放鹤面前的台阶下冒着雪跪了下来,“奴才给国师贺喜了,有了这场雪,皇上高兴,往后里就得更加仰仗国师了。”磕了个头,他便站了起来,满脸恭顺地望着南山放鹤。
南山放鹤脸上堆着笑:“降瑞雪的事皇上都知道了?”
李光连忙答道:“回国师的话,奴才已经替国师向皇上报了祥瑞了。”
南山放鹤又追问了一句:“皇上听了喜讯说什么了?”
李光默了一下,答道:“奴才是跪在殿门外报的喜,皇上的面也没见着。只听见里边的铜磬响了一声,这也就是说皇上他老人家已经知道……”
“我还以为皇上一高兴就赏你进了司礼监呢。”南山放鹤打断了他的话,脸上仍然笑着。一直没有吭声的两个小太监个带刀侍卫们的目光一下子全望向了李光,李光一愣,僵在那里。原来就说李光坏话的那个陈关西紧接着说道:“是呀,我们这些人也是该挪挪位置了。”
李光脸色陡变,对着南山放鹤扑通跪了下去,扬起两只手掌在自己的两边脸颊上狠劲地抽了起来:“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原只想替国师向皇上报个喜兴,死了也没有别的心思。”
南山放鹤不再看他,对站在两侧的两个小太监说:“准备热水,还有衣服,我洗个脸就去见皇上。”
披风和白狐皮袖筒是早就拿在手里的,他身旁的两个小太监立刻给他披的披系上披风,套的套上狐皮袖筒。紧接着院子里五顶盖着油布的抬舆上的油布也掀开了。南山放鹤走下台阶坐上抬舆,小太监又把一块出锋的皮毡盖在他的膝上。二人一抬的抬舆冒着大雪抬出了国师府的院门。
本应仍在这里当值的太监和侍卫们都不敢在这里待了,全都一个个走了出去。国师府空荡荡的大院内,只剩下李光一个人跪在雪地上。
舆从走出司礼监院门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到处张挂着的灯笼仍然点着,由于雪大,不到半个时辰,地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本来是“天大”的喜事,因李光打了招呼,到处都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是有些太监已经在各条通道上扫雪了。
望着国师府的抬舆迤逦而来,最近的那条路上几个扫雪的太监立刻在雪地上跪了下来,紧接着远远近近正在当差的所有的太监和宫女都跪了下来。
雪地上,台阶上,走廊上,黑压压地到处都跪满了太监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