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宽阔的公路把整个城市一分为二,左边是高楼林立,除了豪华酒店和写字楼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娱乐场所;另一边则以民房、阁楼为主,门脸、饭馆、酒吧也应接不暇,到了晚上更是热闹,胡同里的小商小贩们便纷纷聚集在路旁,叫卖声不绝于耳。
当然,除了建筑,两旁种植的树木也不相同,一边的银杏树居多,而另一边则竟是粗大的梧桐树,它的枝杈向四周延伸着,那叶子足够宽大,使人可以在树下纳凉避暑。不过生在繁华地带,大多数白领们都躲进了空调房,树下反而觉得冷清。
刘璐算是幸运的,救援队来的及时,充气床垫接住了她;但刘璐也是不幸的,下落的时候,她的头部撞到了梧桐树强壮的枝杈上。到医院的时候,她仍然没醒,手术进行了几个小时,被推出来的时候,她身上插满了管子。但我的心情却一下子放松了不少,因为从手术室出来的人,身上有管子总要好过什么都没有。
氧气面罩上的雾气遮住她的面庞,我看不清她的五官,更担心面罩会阻挡我们的交流,可后来我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一连几天,她都在昏迷中度过。这期间我联系过刘妮,可她的电话却一直打不通,也想通过季谷里找到她姐姐,可对于季谷里,我有更重要的事要找他!
后来,为了照顾刘璐,我暂时关掉了书店。当然,这得益于季谷里对我的承诺,往日运送杂志的厢式货车再没来过,另外,还有深夜到来的“顾客”,以及季谷里的电话,这些统统消失掉了,仿佛从没出现过。
我望了望眼前的刘璐,有些伤感。她身上的管子已经被一点点得拿掉了,只剩下输送葡萄糖营养液的管子还在她手上,这使我联想到了路西,可能她此时同刘璐一样,只能通过营养液维持生命。我曾担心她的命运会和刘璐一样,直到后来听了主治医生的话才使我放心下来。他说她只是手术后的正常昏迷,会醒过来的。可另一个问题也随即产生:杂志的事…
“小伙子,今天吃什么?”我的思绪被食堂打饭的女人打断了。女人穿着一身白大褂,很和蔼。
“和昨天一样就行。”
“可是今天没包子了。”
“那就给我一碗粥就好,现在也没胃口。”我说。
医院的食堂不大,位于住院部的二楼,简易的铁质桌椅,蓝色的窗帘和纯白色的墙面都显得干净无比。白色的烤漆桌面也被擦拭的一尘不染。我单独一人坐在窗子旁边,蓝色的窗帘半遮半掩,使得阳光无法直射进来。我喝了口粥,有些烫嘴,味道也尝不出来,我索性放下勺子开始环顾起四周。在我正前方坐着一个老年人和一个中年妇女,老年人的手无法自由活动,只能靠中年妇女一勺一勺的将粥送进他嘴里进食,这个画面让我觉得很温馨,又有些难过。妇女一边喂粥一边同那老人说话,从未停过,他们看起来像父女,可父女或父子之间真的有这么多话可说?我想从妇女的口中听到些什么,想看看他们说的内容和我与父亲之间的有何不同,可奈何我们相距太远,别说声音了,最后就连他们的轮廓也越来越模糊。不知不觉间,刚刚映着我那碗粥的阳光已经跑掉了,许是粥凉了,也可能是角度问题,米粥上方悬着的热汽消失了,连同刚刚记忆里与父亲之间的交谈一起消失了。
我提了提蓝色的窗帘,又开始向外张望。住院楼旁边是门诊楼和急诊楼。这个时间,医院正是午休的时候,所以进出门诊楼的人还不算太多,但等时间到一点左右的时候,窗子外就会是另外一种景象了。这时,门诊楼外的一对男女进入了我的视线,那男人身穿一件黑色西装,深色的西裤,纯白色的皮鞋在太阳光的作用下异常闪亮,和他的光头一样亮。而女人则被男人臃肿的身材挡住了,穿着打扮也未曾看清。我咬着勺子心里嘀咕了半天,那男人的体态有点像季谷里,但发型却完全对不上,后来直到两人走进了门诊楼我才把窗帘放了下来。
粥喝了半碗,我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她醒了!”是护士的声音。
刘璐的病房在四楼,正对着护士站。从电梯出来左转便是病房区。此时,病房外挤满了护士,还有几个打水路过的病人也在不远处凑热闹。
“醒了么?”还未到门口,我便的喊了起来。
我从人群中挤了进去,看到主治医生正用橡胶锤敲打刘璐的膝盖和手臂。见我进来,医生的动作并没有停止,只是不停地问刘璐同一个问题:“有感觉吗?”
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袭来。
刘璐开始还只是不停的摇晃着脑袋,看见我后,积攒在她眼窝里的泪水终于像决堤一般冲了出来。我见不得她哭,连忙跑过去把手轻轻的放在她的眼睛上,可刘璐的眼泪却止不住的从眼角向外涌着,它们在我指尖上转动,由温转凉仅用了一眨眼的功夫。我望着医生,希望他能同我讲句话,哪怕任何一句话,一个字也好,可他却不住的摇头。
“可能是神经受损。”医生把我叫到护士站便和我说道。
“什么意思?”
“目前来看,是瘫痪了。”
“会永远这样?”
“大概吧。”
我与主治医生相隔一张红色的木质桌子,桌子上有一块茶色玻璃,玻璃与桌子中间夹着些照片;桌子的右上角摆着个小型书架,书架上的书有薄有厚,但每本书的书名却很长,也很拗口。后来,那茶色玻璃变成了一面镜子,映射出医生颠倒样子,当然,它也映出了我的模样,我眼泪逆流,流到了天上。
我怕刘璐疑心,所以不敢在医生那里呆太长时间。从护士站出来后,我先去了一趟卫生间,整理完自己的面容才回到病房。
病房是单人间,我进去的时候护士正给刘璐换纱布。刘璐歪着头看着窗外,隐约中,我从窗子的玻璃上看到了刘璐的眼睛在闪动着,我轻轻的呼了一口气,并在心里调整了一遍语调说:“我回来啦!没事,医生说什么事都没有,过两天恢复恢复就好啦。”话音刚落,刘璐便转过头看向了我,她笑了,同我离开书店时的笑容一样温暖。
“心情有好点了?就是…你父亲的事。”她问道。
我点了点头。
虽不起眼,但我仍看到了她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到白色的枕头上,令我心碎。我走了过去,轻轻的将搭在她脸上的发丝捋到了一边说:“别害怕,没事了。”
她摇了摇头,动作细微,也更加温柔。
我没敢提起杂志的事情,而是讲起了我小时候的趣事。她听的认真极了,时而微笑,时而蹙眉。
“那么高的树,你能爬上去?”刘璐翘起了眉头问。
“能,当然能。就用两条腿用力的夹住树干就行,像这样…”说着,我便用腿夹住一旁的圆凳。为了证明它的牢靠,我晃了晃凳子,纹丝不动,接着,我又抬头看她,可她的眼睛像是从来没有错动过似的,正直勾勾迎着我的目光。我突然想起刚刚医生的话,骤然间,便觉得脸上烫的不得了。
我低着头小声说道:“对不起…”
她笑着摇了摇头说:“有什么可对不起的?你不是说我没事了么?你不是说我锻炼一下就会好的吗?难道是骗我的?”
“不!没有骗你!对!对!会好的!”
“那后来呢?”
“嗯?”
“捉到蝉了?”
“嗯嗯,是啊!捉到了。我剪掉了蝉翼,然后把他装在玻璃瓶里,放在了英语老师办公室的窗外。”
“为什么要放在他窗外?”刘璐问。
“他办公桌正好靠着窗子,我们不喜欢她,纯粹是为了吵他午睡。不过被捉住后,蝉鸣似乎变了声音,不过这方法的确达到了目的。我记得整个夏天,我就躲在窗外,听蝉唱歌。然后下午上课的时候,那老师就哈欠不断的,把我们逗的前仰后合的。”
刘璐笑了好一会儿,说:“然后呢?”
“然后?我忘了…”
“嗯?”
“抱歉,的确不记得了,我记忆就只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了我遗失的那段记忆,再之后的事情就完全没了印象。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做这些淘气事不单是我一个人,但这一点我不敢确定,所以同刘璐讲述的时候,我就只说我自己一人而已。
“喂!喂!”
我的思绪被刘璐的声音所打断。
刘璐蹙着眉接着说:“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可能是你父亲的事闹得吧?”
“不不不,这和他可没关系…这个事情要从…”我欲言又止,本打算告诉她我的经历,可又觉得这件事太过荒唐,她也未必相信。
“嗯?”
“没什么,你…吃苹果吗?”我转而问道。
她点了点头,没在追问。
晚上,蛐蛐儿叫个不停,虽然没有蝉的声音响亮,但时间久了,难免会使人难以入睡。刘璐却睡的很香,她的呼吸均匀,并带着特有的节奏和频率,使我想躺在她身边,同她一起睡觉。
“后来呢?”我还在琢磨白天的对话,不由得喃喃自语道。
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如此清晰连贯的故事,却在正中间被整整齐齐的切成了两段。同我一起捉蝉的人又到底是谁?会是路西吗!?可她在我的脑袋里连个最基本的轮廓都没有。我在手指上沾了几滴凉水,揉了揉太阳穴,没有头绪。
日记本!
大概凌晨两点钟的时候,我想到了还未看完日记本。
刘璐自杀那天晚上,我便决定先暂时住在医院照顾她,我拿了些洗漱用品,又去了一趟书店把碎纸和杂志烧个精光,最后,我把日记放进了双肩包中,然后塞进了刘璐的病床下面。
为了不发出太大声音而吵醒刘璐,我从折叠床上下来后便蹲了下去,赤脚爬到了床边。不知双肩包磕到了什么,“铛”的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蛐蛐儿的叫声也像是被吵到了似的,纷纷偃旗息鼓。我怕惊醒刘璐,伸着脖子望了望,没有动静。
再一次回到折叠床的时候,蛐蛐儿们又热闹了起来。我把日记翻了翻,找到了10月9日那一篇,是用钢笔写的。
“新疗养院位于城市最西侧的深山中,空气倒是不错,公交车半小时一趟,到达疗养院的时候已经中午了。
可怜的姑娘,没有一点儿要醒过来的迹象,我想她长大后也一定会是个美丽善良的人,可现在她这样一直昏迷着,以后即使醒过来恐怕也会与世界脱轨的吧。
对了,我带了一些苹果和一篮子鸡蛋。因为还要往回赶路,只和她的妈妈交谈了几句就往回赶了。”
日记写到这里已经是结尾了,但从日记中间部分又画出了一条线,这条弯弯曲曲的线延伸到日记下面的空白部分,还补了个不太对称的箭头,后边是这样一句话:她妈妈竟然劝我不要再过来了,说是怕我太麻烦,她真是个善良的人。
我猜想这条线画的位置应该不对,因为它与引线另一头的前后内容都没有什么关系。
接下来是10月16日的内容。
“昨天是星期六,知了(父亲一般把蝉唤作知了)的声音终于停下来了。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知了的声音竟然持续到了十月份,声音也比夏天要更加响亮。据说知了能活到秋天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不知道这幸运能不能带给那孩子。
儿子明年中考,可能是压力太大,这几天总是奇奇怪怪的,中午,我看他抱了个玻璃瓶子出去,回来后,那玻璃瓶子却不见了。为了不给他压力,我也没问他。
昨天,他来我屋里找东西,差点翻到了这本日记,可能他看到了。”
我连续翻了几页,几乎每周都会写一篇日记。不知不觉中,记忆被找回了一些,它们从日记中、从大脑深处,从一些未知的地方一点点的回来了一部分,仿佛是接收到了什么召唤一般。
年少时,那个陪我玩台球游戏的人是路西,陪我捉蝉的人是路西,陪我剪蝉翼、捉弄老师的也是路西。我们把蝉小心翼翼放进了玻璃瓶里,可它太吵了,她觉得蝉儿可能是因为太热了所以才叫的厉害,于是便用凉水淋在了它的身上。还有个画面,从模糊到清晰仅仅用了几秒钟的时间,起初还只是一个线头,可它越拽越长,越拽越长,记忆便跟随着线头一下子喷涌出来,变得无比清晰,甚至比昨天的事情还要清晰:课堂上,老师连续打了六个哈欠,然后自言自语嘟哝着:今年的蝉鸣可真烦人!后来她干脆教起了蝉的英文写法。我和路西笑的前仰后合,她的笑声很爽朗,比蝉儿的叫声还要动听,但由于笑的太投入,她的身体一个劲儿的向后仰,那个时候的我正好在她后座,为她的脖子画五角星!
我的记忆被填充至此。于是,我开始一遍遍的将它们回忆,我害怕会再次遗失这珍贵的东西。最后,就连过往的细节也被我拾了起来,在路西的脖颈上画五角星的笔,正是我的钢笔!我翻出钢笔,漆黑的笔身已经与夜融为一体,只有那支银色的箭,在闪耀着如月亮般的光芒。突然,我想起还有一篇关于钢笔的日记,那是日记的最后一篇。
凌晨两点,我从卫生间回来后,心血来潮的越过了中间的内容,直接把日记翻到了最后一篇,日期没写,原来的钢笔字也换成了普通签字笔,内容是这样的:
“最近我觉得我的头越来越沉,许多重要的人都记不得了,我害怕有一天我会把所有的东西都忘掉。
已经过去四年了,但我还是没有和儿子说起过她的遭遇,或许他已经知道了,可如果他知道了,为什么不曾向我问起过呢?我想,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是不告诉他的好吧。因为即使告诉了他也没用了,他们母女也已经不在那家疗养院了,就连我也不知道她们的下落。上次去的时候她们已经转走了,我留下地址,希望路西醒了以后,她妈妈能给我写信。
后来,我得知路西确实醒来过,就在去年夏天,我收到了一封她母亲的来信,可看完那封信,我却没有高兴起来。
虽然她处于昏迷状态,但她一定记挂着他,记挂着她们的定情信物,那两支钢笔。一支黑色,一支白色。白色的那支是路西的,在他们搬走之前,我曾偷偷的把它放回了路西的枕头下面,也许,她突然醒来就是为了它吧。”
没想到竟然还有另一支钢笔,而更令我不可思议的是路西竟然苏醒过,可日记到这里却结束了。两支钢笔、路西、小说、日记,这些东西同那些记忆一样陡然出现,使我猝不及防。在我机械性的缕顺着线索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对路西似乎没有太多的情感。她与我青梅竹马这一点毋庸置疑,在我伤害了她之后也一直没有忘记过她,甚至连续几年都在给她写信,可现在却像是读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一样,心里竟没有一丝波澜,难道与她的感情也同那些记忆一样消失了?我虽找回了记忆,但情感却始终徘徊在身体之外。
我有些忧伤,情感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拔出了身体,没有疼痛,也没有依恋,我是个冷血的人吗?我又想到了刚被困到这里时手里拿着的那封信,信中提到这几年我都未曾去看望过她。从日记和信中看,我是了解她的境遇并知道她的住址,可为何不曾去探望?记忆找回了些许,但当时的心境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了,就像尘封在我们脑袋中的所有记忆,它们虽然清晰,可当时的情绪却早已不存在了。记忆这种东西无法用文字或者语言表达出来的,所以只能在大脑深处把所有的记忆分门别类,快乐的为一类,悲伤的为一类,可从前快乐和难过时的心境与情绪却没有一点地方储存,所以人类注定是个喜新厌旧的生物,对记忆如此,对人更是如此。
凌晨三点,到了给刘璐翻身的时间。我打开床头的节能台灯。与此同时,为了避免过强的光线会使她不舒服,我用手捂住了刘璐的眼睛,她配合着我的动作,把脑袋也一并转动了过去。
“终于能感觉到外面的空气了!”她小声说。
“觉得冷了吗?”我轻声问道。
“不。但好像很久没在家里的阁楼上吹风了。我喜欢在那里坐着,然后靠着你的肩膀,看路过的行人和来往的车辆。”
“等你好些了,我背你上去。”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刘璐说:“你知道吗?有好几次,我都想往路过的行人身上扔石子。”
“嗯?”
“不知道为什么,就只是单纯的想去那样做,以为内在你身边,做什么出格的事都不觉得害怕。”
“现在呢?怕么?”
刘璐侧着身子,也没办法自由的活动脖子,但我看的清楚,她在摇头。
“现在,我更不用怕了。”
“你更加坚强了?”
刘璐笑了笑:“因为,现在的我不能再爱你了啊~从前还有东西害怕失去,现在没有了。”
“…”
“好了,睡了。”说完,刘璐便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一早,我便跑到医院的二层餐厅给刘璐买早餐,医生说目前她的食物还是要以流质食物为主。刚好医院早中晚三餐都有粥,可能是特意为了这种以流质食物为食的病人准备的。
昨夜帮刘璐翻身之后,她很快便入睡了,可我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现实中的父亲、路西和小说世界中的刘璐,这三个人在我的脑袋里搅来搅去。我来到窗前,想看看天色,可看到的净是黑漆漆天空,而往日里挂在天上的星也不见了踪影,似乎有好久都没有看到星空了,于是我咂了咂嘴巴,探出脑袋找起了五角星。钻到蓝色的窗帘后边,我把刚刚微微打开的窗子又推了推,这时,吹进来的风忽地增强了几分。夜空中见不到光亮,月亮也好,星星也罢,统统像商量好似的躲藏了起来。觉得无趣,我又看向远处的公路,半会儿也不见一辆汽车经过,冷清极了。不知在窗前站了多久,天空由黑色变成了淡蓝色,只是这颜色变换及不起眼,使我猝不及防。晨光的乍现,使我想起了父亲的日记,同晨光一样,它仿佛是一条分水岭,一下子使真相变的清晰起来。我找回了部分记忆,虽然现在这记忆与我逃离这里没有直接性的联系,但它至少让我回想起从前的那次意外,不光如此,此时的心境也有了变化,如果换做现在的我,巴不得赶紧找到路西才好。看来失忆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至少能让我认清许多事情。以一个崭新的、成熟的自己面对过去的事。
我出门买早餐的时候刘璐还没睡醒。我想先在餐厅吃完,回去再买点粥带给她。在这期间,日记里的内容始终在脑袋里转个不停。
日记里确实记载着路西醒来的内容,后来我找到了它,时间记录的很清楚,是2016年的三月份,玉兰花开的季节。
其实谁也没有亲眼看到路西醒过来。只是她妈妈在第二天早晨的时候看出了端倪,细心的她发现路西躺着的姿势与头天入夜时不同,并且发现在她床下摆放着一双沾满泥泞的布鞋。她试着推了推路西,却不见动静,于是她母亲找来了医生、护士、还有昨夜的当班护士,可医生告诉她母亲路西并没有醒来,心电图也好,脑电波也好都与之前没有差别。医护人员安慰她母亲,说是她可能是最近没睡好闹的,可她一直坚持她女儿醒来过。到最后,通过安防部门的监控视频才证实了这件事。
视频里,路西是在凌晨醒来的,奇怪的是她没有因身处疗养院而惊诧,仿佛她对周围的一切都是知晓的似的。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枕头下拿出了那支钢笔,并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一张纸,似乎在给谁写信。
病房是单人间,晚上不允许亲人陪同,值班护士相隔半小时会查房一次,可当天因为值班护士的疏漏没有及时查房,也就没有发现路西的苏醒。她大概用了十几分钟,便把信纸和钢笔统统塞到了信封,最后大摇大摆的从一处较矮的围墙翻了出去。后来,约摸过了两个小时她才回来,但手中的信封和钢笔却不见了。等路西回到床上后,她还特意的摆正了脱在床边的白色布鞋,最后直到早晨她妈妈过来也没在动过。这件事之后的几天,路西仍然没有一点会醒来的征兆,监控视频也没有捕捉到任何线索,她就像从未醒来一样,同之前的状态没有半点差别。
想来这件事也的确诡异,一个昏迷了好几年的人怎么会突然醒来的?然后做了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后继续昏睡,这没人解释的通。可以想象她妈妈当时的心情。而更加使我理解不了的是她的行为,难道是在给我回信吗?可我明明没有收到,她的信和钢笔究竟寄到了哪里?
我想不出答案,便又开始瞎想起来,从现实到小说,从路西又想到刘璐,后来,我发现自己是个彻底的罪人,不光害了路西,如今刘璐又被我推向了深渊,如果不是我,她就不会看到那本杂志,也就不会想用那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回到病房,刘璐已经醒了,正望着窗外发呆,像个正在舔舐伤口的猫咪,不同的是她舔舐的是心里的伤口。
“饿了吧?”我问。
“嗯……快饿死啦。刘璐扭过头,莞尔一笑。但她的泪珠却出卖了她的笑容,它在光线的照射下闪闪发亮,一眨眼的功夫便从眼角溜进了头发里藏了起来。
“只能喝粥哦。”
“哎呀,那什么时候才能吃肉?我想吃肉,各种肉。”刘璐突然撒起娇来。
“等你能吃的时候。”
“废话。”刘璐说。
后来我们便没再说话。我和她各自发呆,我不知她在想着什么,但我想,那一定不会是开心的事。下午,我拿着刘璐家的钥匙去了一趟快餐店,她担心家里的猫没人喂,便把这个事情交给了我。
“对了,那个快递你收到了吗?”我出门前,刘璐问道。
“快递?”
“对啊,就是…”刘璐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脑袋里重新组装词语,“就是下大雨那天,我在路边遇到了一个送包裹的男人,他告诉我那信件是我的,可名字写的却是马牧,你不是说过你叫这个名字吗?我就把你的地址给了他,收到了吗?”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瞬间变的异常沉重,身体也仿佛随时要摔倒是的,我说:“是…我是收到了,可…为什么又寄到你那里了,况且那包裹上也没写你的地址不是吗?”
“不知道,不过我家似乎像个信件中转站似的,上次给你的那封信记得吗?不也是莫名其妙的跑到我家里去了。”
“是…可…”我还想细问,但又怕自己说漏了嘴。
马牧、日记,这两个词语在我脑袋里反复不停的出现。我边往刘璐家走着边想,小说中的父亲把日记本寄给马统,可为什么收件人却写成了马牧?难道我写小说的时候写错了?此时的天空晴的漂亮,可我的心里却阴云密布,我发现只要是有关于信件和地址之类的东西在小说里似乎没有什么逻辑性可言。我想了一路,可脑袋已经被这些不讲道理的线索搅的像一团浆糊。别说逃出去了,就连把这些事情弄清楚的眉目也没有。
没多久,我便来到了刘璐家。那只小猫长大了不少,渐渐褪去了幼猫的青涩模样,变得越发好看了。它见我登上阁楼,开始还只是远远的看着,后来见我在他的食盆里添加猫粮,便从远处凑了过来,一边嗅着味道,一边怯怯的观察着我。为了让它安心吃东西,我退到了一边。
“大雨那天没见到你,想必是害怕躲起来了吧?”我和猫说道。
当然,小猫不会回应,它只是舔食着面前的食物。我与猫相隔数米,周围更是没有一点声音,我甚至能听到猫咪细细的喘息声。趁着安静,我开始捋了捋已知的线索:首先,在现实里,我的一部分记忆在那个炎热的夏天丢失了,接着,从未寄出的信件中得知这信是将要寄给路西的,另外,我持续的保持着与她的通信,并把我写的小说寄给她。后来,我把钢笔当成了钥匙打开了门,由此,我进入到了虚拟的小说世界,也就是我寄给路西的那部小说中。在虚拟世界里我遇到了刘妮、季谷里、刘璐还有包括像李秋田,疗养院的梳着马尾辫护士、院长这些无关紧要的人物,这些是作为小说人物出现的,对了,还有父亲。再之后,我又从父亲的日记中找回了一部分记忆,还有白色钢笔、关于路西的一些线索。当然,前提是这日记的内容是我把现世中真实发生的东西写在小说中而不是杜撰出来的。
按照原来的推测,钢笔是我进入这个小说的钥匙,那么那支白色的钢笔会不会是与我逃离这里有关?或者干脆用它开门就能出去了。但钢笔被路西寄走了,邮局倒是可以查到记录,只可惜那是现实中的事。
我的思维似乎又被困进了死胡同中。
坐在阁楼外的屋顶上,我看了看头顶上变化无常的云,头疼的厉害,于是我便在高楼之间不断转换目标,想用这样的办法分散一些自己注意力,突然,我看到了刘璐跳的那栋写字楼。
我自上而下的反复观看那栋不算太高的写字楼,除了金色的玻璃之外,它和相邻的写字楼没有任何不同。不知刘璐为何会选择在那栋楼轻生?或许没什么特殊的意义,就只是偶然路过那里。
突然间,我看到了那栋金黄色的写字楼下矗立着一个物体,因为距离较远,它很小,很模糊,却不难辨认。无论是现实中还是小说里,它也曾经反复出现,出现的频率甚至超过了钢笔。
925号邮筒!
我忽然站了起来,在倾斜的房顶上踱着步。
我亲眼看到李秋田把信扔进了邮筒,但信却莫名其妙的跑到了刘璐家;还有,记得故乡的饺子馆门前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邮筒,父亲如果要寄信或者让别人寄信的话,肯定也会通过那邮筒才对,后来日记也寄到了刘璐家,也就是说所有塞进925号邮筒的信件无论写什么地址都会被寄到她家的邮箱之中。可使用那邮筒的人那么多,如果最终的目的地都是她家的话,那邮箱岂不早已经被塞满了?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看来所有的事都与那邮筒有关。我没多逗留,给猫添了些水便从刘璐家出来了。猫咪一直跟着我下了阁楼,我把它挡在门内,自己则侧身闪了出来,它歪着脑袋看着我锁上了门。见我要走,它似乎有些不安,便用前爪不停地挠抓着玻璃门,后来,估计是累了,便干脆把粉色的肉垫贴在玻璃门上停住了。
我穿过人行横道,来到了那幢金色的写字楼下,阳光照着玻璃,金碧辉煌。而我的目光却怎么也离不开头顶上折断了的梧桐树枝。
“马老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一个令人厌恶的声音从写字楼内传了出来。
季谷里穿着一件黑色的西装,白色衬衣的扣子紧紧的贴着他的啤酒肚上,难看极了,倒是他脚下的白色的皮鞋引起了我的注意,它在太阳光的作用下明晃晃的亮,像他的光头一样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