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祥琦隨同陈鼎承和金力群上车走了后,张丽丽觉得除了她童年時代的那张照片被那位台北大东亚公司经理林祥琦带走外,好象还有一件什么东西被他带走,她心里感到很难受。初次见到他時,她觉得他脸熟,此次陈鼎承和金力群陪同他登门来访,她更觉得他脸熟,可是她以前从不曾见过他,更谈不上什么认识,为什么会觉得他脸那么熟呢,或者,他们之间真的有一种血缘关系吗?她是不是三十年前与亲人失散的他的姐姐?为什么她的五官、容貌,与他胞妹的五官、容貌相似?为什么她童年時代照片的五官、相貌,与他三十年前失散的姐姐童年時代的照片的五官、相貌相似?难道这样样都会有那么巧合吗?也许她真的是三十年前失散的他的姐姐?在她模糊的记忆中,她记得她当年确实是在一个人流拥挤的火车站与亲人失散的,而被她现在已去世的养父母收留带到香港来的,她养父母对她好,象爱护一棵小树一样精心培育她,便与她养父同姓张,或许她也姓林吧?那么,当年她与亲人失散,为什么她的亲人一直不来认领她呢?她心里头积压着解不开的疑云,这疑云竟成了她思想上的一种沉重的包果。
张丽丽神情沮颓,这一晚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勉强到白天鹅夜总会舞厅去上班,到宵夜她下班回来時,己是精疲力尽。第二天她起床得晚,接近午餐時分才起床。她在紫罗兰厢楼膳厅隨便吃了点午飯,就又回到自己的起居室。她谢絕姐妹们邀她去玩麻将牌,把自己关在起居室里。她坐在小客厅沙发椅上,凝神注视着壁上悬挂的那一面镜框里嵌着的她各个不同時期拍照的照片,並联想起那张被林祥琦取走的她童年時代的照片,她心里不断的问着自己:我真的是三十年前与亲人失散的他的姐姐吗?他真的是我的胞弟吗?他们为什么在台北定居?为什么这些年都沒有来认领我呢?一会儿,她回忆的闸门渐渐的打开了,她的思潮开始飞向那遥远的飘茫模糊的回忆旅程:
四十年代末,春末夏初的一天上午,南方都市的广州,似乎一片浓厚的战云即将笼罩下来,整个都市就象一个杂乱的世界,尽是人:无数的人,一批批、一群群的人,有的街道口和商店门前拥滿了水泄不通的人,市民、小商贩、政客、富商、财主,军界里的军官、士兵,政界里的公政务人员,文化界文人和教书先生,还有一些三教九流之类人士,有本市本省的,也有风尘仆仆从外省外地远道而来的,这些人大部分脸色憔悴,神态沮丧,神情恐慌。有手提皮箱、肩背行旅包,行色匆匆的行走在街道上。有乘坐黄包车和三輪人力车的,他们乘坐的车子周围堆滿了一包包行旅包和皮箱子,在不停的催促车夫快奔快跑。也有乘坐小包车和轿车的,车子里堆满了行旅包、皮箱子,每到一处街道人流拥挤的地方,司机不停的按着喇叭呼喊让道。这些恐慌、发痴发呆、发怒发狂的人,都往码头、车站、机场拥去,争先恐后地急着逃离战云即将笼罩的这个都市,希望自己逃避即将来临的厄运。
街道治安一片混乱,不時见到一队队宪兵和保安人员,但他们並不是来街道巡逻、维持治安,而是在办公务事或私事,是在作撤逃前的准备工作,他们神态沮丧,神色恐慌。不時见到一大队一大队、一大批一大批国军士兵走过街道,他们风尘仆仆,脸色憔悴,神态沮丧,这些国军官兵也许都是从前方开拔下来的,而现在也许往南海什么岛屿撤退吧。火车站里挤满了成千上万的人,候车室、休息室、车站周围都挤满了水泄不通的人,人们都心情焦急的等候着火车,他们也许是往香港或海外什么国家和地区“逃难”吧,人们恐慌、憔悴、疲惫不堪,有咒骂的、啼哭的、豪叫的、怨声载道的,整个火车站一片混乱。
这時在火车站大门口外靠东侧的一处,有一个佩着少尉徽章的国军青年军官,手里提着二隻黄皮大皮箱,也拥挤在水泄不通的人群中等候着火车,他身后紧跟着一个青年少妇,看上去这少妇年纪大约二十五、六岁,少妇怀里抱着个婴儿,她的左身侧紧跟着一个年约五岁的女童,女童脑后扎着二根牛角辫,身上穿一套白色花块西式裙子,颈脖上挂一串银光闪闪的银项链,项链尾梢垂吊着一颗紫色鸡心宝石,女童肩上揹着一隻红色精致书包式小皮包。也许拥挤在水泄不通的人群里久候火车感到难受,少妇和女童憋闷、疲惫得有点发慌,脸部流露出难看之色。少妇怀抱的那个婴儿不断的摆动着双手,不時尖声的啼哭着,而少妇左侧身旁的女童,象是要啼哭似的,不時瞪大恐慌的小丹凤眼,昂起小脑袋,直唉着“妈妈,妈妈”。前头的那个提着二隻大皮箱领着他们的国军青年军官,见到他们母子女们的难堪样子,不住的拿好话安慰少妇,说火车马上就要来了,上了火车也许会好些。
青年军官和少妇母子女们,在热沙丁鱼似的人群中约摸等了半个多钟头,突然周围的人群起了一阵強烈的骚动,原来从香港方向开来了一列火车。一听说火车到站了,好象被抛弃在孤岛上的这些成千上万人群似乎得到救星,不少人都欢悦起来,但也有不少的人脸部上流露出憂虑之色,显然,他们担憂乘不上这列火车去香港,因为候乘火车的人已超过这列火车容纳量的二、三倍。人们挤着、拥着、叫着、喊着,象洪流猛兽,象发慌发饥的猛虎,拼命的往火车站入口处拥去,突然少妇怀抱中的婴儿尖声的啼哭起来了,原来他身后的人流排山倒海似的往他们这边拥来。少妇一边哄着怀抱中的婴儿,一边身不由已的被人流推到火车站入口处,可是少妇身边的那个女童也不知什么時候,已被这群洪流猛兽似的人群冲散了。
“阿妈,阿妈!阿妈呀!”那被洪流猛兽似的人群冲散的女童,不断的叫喊着,尖声啼哭着,她在人群中乱闯乱走,她已经寻找不到她的妈妈和那位国军青年军官了,她已经与她的亲人失散了!那些洪流猛兽似的人们,为了赶乘这列由香港方向开来,稍候十几分钟又开往香港去的火车,他们拼命的往火车站入口处拥去、冲去,但是人们並沒有撞倒这个已经与亲人失散的女童,也沒有人去关照、憐悯这个女童,因为共军百万雄师即将横渡长江天堑,势必象秋风扫落叶之势,兵临广州城,人们只顾“逃难”、“逃命”,谁也不想成为共军阶下囚,及早乘上火车逃离广州这个是非之地。半个多钟头后,车站周围的人们明显的減少了,火车喇叭尖声嚎叫着载着一大批“逃难”、“逃命”的人们南去香港。不能幸运的乘上这列火车去香港的人还有一大批,火车站周围比刚才減少了将近一半人,沒有刚才那么拥挤、水泄不通。有一部分人也许肚子饥了,他们便成群结队的散开,到饭店、餐厅或小食铺去吃面点、用餐,还有一部分人也许认为乘火车难,就是候到下趟火车到站,乘火车的人这么多,未必能乘上火车,于是商量了后,便背着行旅包、手提皮箱,成群结队地往街道方向走去,或者到码头改乘汽船。但是从街道方向,又有一群群的人揹着行旅包、手提皮箱,往火车站这边走来,也许他们准备乘下趟火车去香港吧。因此火车站附近和周围的人有增无減。
尽管此刻火车站附近和周围还拥挤着一大批人,但是人们可以见到在火车站门口前,有一个身穿白色花块裙子、肩上揹着一隻红色书包式小挂包的女童,在悲伤的啼哭着,女童的一奴丹凤眼哭得象二颗泡水的小杨梅,哭得声音也有点嘶哑了,她不断的叫喊着:“阿妈呀,阿妈!阿妈呀!”那声音甚是悲伤。在“逃难”、“逃命”的人们之中,有一部分人出于憐悯心,便走上前来询问、了解这女童如何与她妈妈失散的,虽然女童有些话回答不清楚,但是人们已了解到她原先是跟着她妈妈和一个穿国军军服的青年军官,被刚才抢乘那列火车的人群冲散走失的,可是这些人只是出于一种憐悯,向女童询问了解而已,谁也不想收留她,也许他们认为在这“逃难”、“逃命”的途中,收留一个女童,无疑是一种累赘,一个大包果。
不一会儿,有一对青年夫妇往火车站这边走来,男的手里提着一隻黄皮大皮箱,女的肩上背着一个皮挂包,看得出他们是准备乘坐下趟火车去香港的,当他们快走近火车站大门口時,见到有许多人在围观一个啼哭得很悲伤的女童,出于一种憐悯心,便走到女童近旁,当了解到女童与她母亲等乘上趟去香港的火车時,被人群冲散失走的,青年夫妇俩商量了后,决定把女童收留下来,乘下趟火车一起带到香港,就这样这对青年夫妇便成了她的养父母,在他们的培养下,她在香港生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