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丽芸四下看了看，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小屋子的门内。
“这不是客人在老家住的那个地方吗？我还以为会是那个大牌档呢……”跟进来的季达感叹着说道。
“那可不是客人最深的心魔。”季德摇了摇头，“而且那家餐馆的事，客人在跟老板他们交流过之后就已经看开了。”
“也就是说，客人最深的心魔是……”季达将视线转向了丽芸。
“囡囡快过来，吃糕。”阿婆催促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额……来了阿婆。”
丽芸压下心中复杂的情绪，走进了里屋。
这是她初中过后的暑假回来看阿婆的那一次经历。
也是她在接阿婆来城市之前，最后一次见阿婆。
“阿婆。”丽芸坐到桌子旁，看着阿婆把糕点端到了面前。
“瘦咯。”阿婆把盘子放下，怜惜地摸了摸囡囡的脸。
“大爷，我还是不太明白，这里的心魔究竟是什么呢？”季达摸着光滑的下巴，不解地询问道。
“看下去吧，你马上就知道了。”季德严肃地盯着祖孙二人。
“囡囡这次要呆多久喔？”阿婆看着小口小口吃着东西的丽芸面带希冀地询问道。
“这次……”丽芸擦了擦嘴角，声音低沉地说道：“应该是一个星期吧……”
“哦……”阿婆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随后，阿婆很快的又抬头笑道：“没事，回来就好，阿婆给囡囡做好吃的……”
看着阿婆拄着杖蹒跚远去的背影，丽芸默默地低下了头，把手里的米糕用力地塞进了嘴里。
这是她回到故乡的第二天。按照记忆来看，她应该会在这里陪阿婆度过快乐的一周，然后跟着父亲回去开始自己的高中生涯。
“这是我最后需要战胜的心结么？可是这一次我到底需要做些什么？”
丽芸有些忧虑地想到。
晚饭时间很快就来了。父亲去其他亲戚那里喝酒了，没有回来。家里只剩下丽芸和阿婆二人坐在小小的木桌旁吃着饭。
“乖囡，吃这个……”阿婆给丽芸的碗里夹了一块肉。
“阿婆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丽芸扒了两口饭，含混不清地说道。
“唉……”看着长大不少的丽芸，阿婆感叹道：“囡囡长大咯，有事也不跟阿婆说，学会懂事咯。”
“没什么事的阿婆……”丽芸咽下嘴里的食物，“真的没什么事，您就放心吧，我也没受什么委屈。”
她知道这是阿婆在问她“昨天”在阿婆怀抱里哭泣的那件事。
“好好好，囡囡不想让阿婆伤心，不给阿婆说，不给阿婆说……”阿婆笑着摇了摇头，没再多说什么。
时间很快的过去。转眼间，距离离开的时间只剩下两天了。
这两天的时间里，丽芸终于有机会再细致地品味这一段记忆。
阿婆真的老了，虽然生活可以自理，但走路都必须拄着拐杖了。以前印象里干一天活都不累的她，现在每天也必须要睡午觉了。
虽然因为囡囡的到来，阿婆这几天一直很开心。但是从阿婆时不时流露出的怅然若失的眼神中，丽芸还是读出来了些什么。
“阿婆，我来吧。”丽芸接过了阿婆手里的盆，放到了台子上。
“唉，老咯……”阿婆看着正在忙活的囡囡，摇了摇头，坐到了门前的那个老旧的小凳子上。
“阿婆可别这么讲，您身子骨还好呢。”丽芸择着菜，打趣地说道。
“那还能那么好呦，路也走不动咯，饭也吃不香咯。”阿婆看着远处的天空感慨道。
“那是阿婆不想，阿婆想的话，跑得比我还快，吃的比我还多呦！”丽芸笑了笑，跟阿婆开起了玩笑。
“还是我的囡囡好，会帮我干活，还会安慰我，不像你爹，回来了成天的不知道干什么去。迟早有一天，他得让人给坑咯……”像所有的老人一样，阿婆不由自主地絮叨着各种想说的话。
丽芸拿着菜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马上恢复了动作。
“阿婆不要操心咯，您就记着，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好哦！”
“开心？记不住咯，记不住咯……”阿婆无奈地叹了口气，“记性也不好咯，好多事情都记不得。前几天，连你三阿公家的孙子都认不得咯。阿婆害怕，真有哪天，会连我的乖囡也不认得咯……”
这次丽芸彻底地愣住了，双手泡在盆子里一动不动，抬起头愣愣地看向前方院子中，那颗一直不结果的杨梅树。
“乖囡，乖囡？”阿婆见丽芸没有了动作，关心地问道。
“没……没事阿婆，我去冲一下。”丽芸缓过神，端着盆子走向了院子中的水龙头。
“哗……”看着正在不停冲洗菜叶的流水，丽芸的眼前闪现出了一幅幅画面。
画面里，有她第一次跌伤后阿婆心疼地为她涂上的药水，有她崇拜地看向阿婆的眼神，有她拿了奖状回家时阿婆欣喜的笑颜，也有她陪阿婆一起下地干活的充实；
有得知她离开故乡时阿婆眼中的不舍，有她受到欺凌时的委屈，有她面对他人善意时的自卑，也有她无数次想到故乡和阿婆时的眷恋；
有她得知父亲被陷害时的绝望，有她为了生活和家庭扛起重担的坚毅，有她看到病重阿婆时的悔恨，以及她在一个个夜晚因此而产生的自责和恐惧。
泪水顺着丽芸的下颌，汇入了面前奔腾的水流。
她知道自己最后需要面对的是什么了。
“她最后的心魔……是她对自己未能尽孝的自责，以及至亲不能相认的恐惧啊。”
一边正在旁观的季德眼神复杂地说道。
起风了。
阿婆身上的碎花短衫翻起了一阵阵的波浪。她见丽芸一直开着水龙头，有些吃力地拄着杖站起来，高声地提醒着自己的囡囡。
“乖囡，不用一直洗，可以咯……”
丽芸默默地关死了水龙头，甩了甩手中的菜叶。
虽然知道这并不是现实，可是丽芸仍然无法对自己的所做所为感到释怀。
阿婆是那样的爱她，可她却……
“就算我恢复了记忆，阿婆还会认出我，还愿意原谅我么……”
丽芸闭上了双眼，任由傍晚的风拂过自己的面颊。
恍惚中，她看见了一道光。
一幕幕她曾经历过的人生，在光芒中缓缓地流淌着。
那是她一次次的犯错后，阿婆温柔的原谅；
那是她多次托父亲打回电话告知自己今年还是回不去的时候，阿婆带着想念的理解；
那是她在阿婆的病床前哭倒时，已经认不出她的阿婆，一声声吃力的安慰；
那是有着温暖光芒的身影，在消散前对她说出的那声“别怕”；
那是远行多年的飞鸟，再度归巢时的决心；
那是云层被吹开后，夕阳投下的余晖。
丽芸睁开了双眼，看向了那一轮火红的落日。
在那轮落日里，有另一个她正用鼓励的眼神看向自己，对着自己说出了那一声：
“去吧。”
她笑了，丢下手里的菜叶，向着那道住着拐杖的身影奔去。
“阿婆，囡囡错了，是囡囡错了……”
“可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丽芸紧紧地抱住了阿婆，用颤抖而坚定地声音说道。
“对不起阿婆，我没有再回来看你……”
“再见到你，你已经病倒了……你已经认不出囡囡了……”
“囡囡错了……囡囡不该忘了陪陪阿婆……”
“阿婆你知道么，我过得不好，有很多人因为我不是本地人欺负我……”
“我怕阿婆担心，一直没有给阿婆说……”
“等我给你说这些的时候，你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阿婆不要怪我好不好，不要怪囡囡……”
“囡囡没有不喜欢阿婆，囡囡没有忘了阿婆……”
“囡囡只是……只是想多赚点钱好好孝敬阿婆……”
“阿婆你罚囡囡吧，你骂囡囡吧……”
“囡囡不想阿婆生病……不想阿婆认不出我……”
“阿婆原谅我好不好……阿婆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囡囡真的很后悔，囡囡真的知道错了……”
“囡囡会改的，囡囡一定会改的……”
“阿婆永远是囡囡的阿婆，囡囡不能没有阿婆……”
“……”
阿婆松开了拐杖，轻轻地拍了拍囡囡的后背。
“囡囡乖，阿婆知道，阿婆都知道。”
“阿婆知道囡囡懂事，不想说不开心的事。”
“阿婆知道囡囡没有不喜欢阿婆，只是工作太忙咯。”
“阿婆知道囡囡长大咯，不能一直陪着阿婆咯。”
“是阿婆老咯，没法陪着囡囡咯。”
“阿婆从来没怪过你，我的乖囡没有犯错。”
“阿婆怎么舍得骂我的乖囡，怎么舍得忘了我的乖囡呦。”
“囡囡可是阿婆……心尖尖上的肉哦……”
随着阿婆话音的落下，眼前场景中的一切都停了下来。接着，如同倒放的影片一般，所有的事物都向着最初的方向还原而去。
“谢谢你阿婆，谢谢你……”察觉到自己正在不断变小的丽芸，仍旧紧紧地抱着阿婆，用逐渐稚嫩的嗓音感激地说道。
“你是阿婆最亲的囡囡，阿婆不要囡囡谢我。”
“是囡囡自己战胜了这一切，是囡囡自己解开了心结。”恢复年轻的阿婆抱起了囡囡，在她的耳边慈祥地回复道。
变化的场景停了下来，停在了丽芸会说第一句乡音的这一天。
丽芸睁开了模糊的双眼，看了看已经变回到小时候模样的自己，又看了看眼前与那时一样的，慈爱而又像是有着无穷力量的阿婆。
“阿……婆……”丽芸用稚嫩的嗓音喊道。
“囡囡乖，下雨咯。”阿婆抱起囡囡，看向了正在崩碎的空间。
“囡……囡……怕……”囡囡看了看正被一个漩涡一点点吞噬的小院，瑟缩在阿婆的怀里说道。
“囡囡别怕，乖乖睡咯。”阿婆托了托了囡囡，拍打着她的后背，“听阿婆给你唱首歌……”
“乖囡，快快困……”
囡囡在阿婆的怀里安心地合上了双眼。
“囡囡乖，阿婆在外面等你。”
这是她睡着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在丽芸陷入沉眠的那一刻，这片空间里最后剩下的阿婆也化作流光，飞入了旋涡之内。
“我们走吧，生意完成了。”季德说完，身影平静地消失在了这方空间。
季达轻轻地点了点头，也将自己的神识抽离了出去。
稳定后的旋涡，慢慢地投下了一束光，将丽芸此时小小的身体笼罩在内。
她慢慢地睁开了双眼，迎向了那道温暖而又明亮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