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无靶之箭,哭无晨之昏。
——洛尔迦
黄昏时,房间内是暗的。我从梦中醒来,我看到窗外,视线的尽头,小山的短襟之上,是蓝色和黄色的,同时带着白葡萄酒气息的天空。
我看到了一种愿望,“非人间”的愿望。我不能详尽地描述她,我知道她在人间是难以寻觅的。面对这饱满而沉淀的天空,每个人都会心生那直白的感情——一种崇高,一种上升,一种靠近天空上层的希望。我靠在床头上,突然想起了十七岁的夏天。那时,我喜欢一个女孩,像所有十七岁的男孩那样,脑海里除了爱情不会再想到别的。一天下午,我们坐在她家,打开播放机。我们听到一首叫做《天黑黑》的歌,那首曲子节奏缓慢的开头让我停住了。我仿佛看到了南方的沼泽,一片南方的光亮让我像一只动物幼崽般地抬起头,站起身来。我向南方大步跑去。
有时我回想,她家的南面有着什么?和所有的南方一样,迄今我所有的追寻,都在这一片寥廓而短视的陆地尽头停住了。我触到的是她柔软身体里一块短短的硬木板——也许形状就像鱼鸣嘴海边的界碑那样,远远地看过去只是一片南方的光芒,似乎可以穿越所有的下午和幼年时幻想过的地方;可踉踉跄跄地越过灌木丛之后,我反而停止了激动带来的哭泣。海是美丽的,陆地的尽头是美丽的。但是,人,他无法再往前徒步了。本质用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把我们挡在外面,这必是一张比我们的皮肤还精细的网。
“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我几近走到了世界的尽头。本质若隐若现,意义无处不在,它们并不浅显,却又并不艰深。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我感到自己在膨胀,扩散,像夜晚的雨一样漂浮。晚上睡觉时我经常做梦,它们是奇妙的提炼和朦胧。我梦到了白天走过的路,却又在天上铺开,这里的一切与地面上的世界精致地对立着。我梦到了同样的无处可去的悲怆,站在高楼上远远地审视着黄岛的红色沙滩,那一片散发着提示和本质的气息,我是多么地渴望去到那里啊,可是到了那里又能怎样呢?钻地三尺?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无处可去啊,无处可去。我翻过屋子北边的小山,去黑暗的水库堤坝上抽烟。月亮升起来了,升起在美妙的朦胧和黑暗之间。一辆小货车行驶在环山路上,用它的灯光打扫树林和天空。沉浸,赞叹,多么宁静的世界。我已经了解世界本质的空虚特质,可我仍然同它握手。晚上八点的时候,我会走进人群,吃完晚饭后,事情还是有章可循的。走在日益更新的黑夜里,我深深地感到自己在本质里游泳。本质般的天空很清冷,我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自由。
事物的发展道路在引诱着我,追寻的最终是了无可寻。我是如此地着迷于意义,如同陷入了一个迷宫,难道我还要去思索如何从思索中解脱出来?从幼时起我就一直等待着奇迹的出现,现在我的希望仍然没有泯灭。我在西方典籍看到了“信仰”。我也觉得,在它之外,存在着更远的地方。只是,我还不知道自己将如何踏上那片土地。
小的时候读《一千零一夜》,其中的一个故事给我留下了奇异的印象,它的核心是那扇被告诫不能打开的门。这个故事如同预言一般,触及了未来和真相。俄罗斯女诗人娜·苔菲有一首诗,先是描述了故乡岛屿,描写了景色和一扇美丽的门,最后总结:“我从来都打不开这扇大门!”远离故乡的女诗人表现的是乡愁和无力,而我站在她身后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但我从来都不打开这扇大门!”真相,就是在月光之下走过花楸树。像那些消失在历史上的兴致勃勃的预言家们那样,有一天,我也会骑着小煤桶消失在南方。
2008年10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