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东风约
要在两根弦上说《二泉映月》的故事,二胡无疑是民乐里最难学的。记得一个教二胡的老先生说,孩子是不知道难的,只要一步步跟着学就好。孩子是不知道难的,因为他们不知道要走的路有多长,最终能达到的目标有多高,只要一步步学着就行了。这就是儿童的可喜可爱,也是为什么童子功总是一辈子受用的原因。不知道最终会有多难,反倒容易学起来,往往也会成功。我从四年前学书法,从一开始就知道难,那是因为知道有颜柳欧赵这样的高山横在眼前,知道自己怎么努力也不能达到万一,心里先就虚了一半,所以越写越难,越写越自卑,终以自己没有这方面的天分为自己下台阶。那么,我的天赋在哪里呢,至今看来,一切尚不明显。可是,总不能因为没有天赋就什么都不做吧。想来想去,还是读书。除了读书,也是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虽然好读书,不求甚解,但读书总是没有错的,也不需要特别的天分。
读中国文学,从《诗经》起,至民国终,大体在这个时段里往返。
书永远也读不完,发现一本好书、一篇好文章的时候,总要为自己没有早早读到、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惊慌一番。比如,近日读周作人,他那种不温不火的文字、不高不低的情趣让人动心还在其次,只觉得他随便说出的一句话里都有学问,而且不知其学问究竟有多深,才是让我感慨无端处。书是读不完的,那么,作为一个中国的读书人,诸子百家是一定要读的,唐诗宋词更是必须背上三五十首,这也应该是童子功。而就我“颇哀而不愠微而婉”的性情与“天分”而言,在这些必须读的书里,偏爱宋词久矣。宋词欣赏本来也是我们中文系学生的基础课,虽算不得真正的童子功,也断断续续读了三十多年。
中国诗歌从《诗经》起步,一路踏着韵律走来,楚辞、汉赋、魏晋骈体文、南北朝民歌,直到唐诗,格律诗登顶。到晚唐五代时期,严谨的格律诗与时代一起开始凌乱。是时,从西域传入的民族音乐与中原旧乐渐次融合,并以胡乐为主产生了燕乐。后来,文人依照乐谱声律节拍而写新词,叫作“填词”或“依声”,长短句开始在坊间流行。以温庭筠为代表的“花间派”词人,以李煜、冯延巳为代表的南唐词人的创作,为词体的成熟和抒情风格定下了调子,词慢慢变成了一种正经的文体。两宋三百年里,词的创作逐步蔚为大观,出现了各种流派,各领风骚的才子不计其数,间或也有才女和羞走入。仅《全宋词》计收录宋代词人1330余家,约20000首词,踏碎在岁月里的桃花李花更是没有锦囊可收。宋朝是词的朝代。此后,韵文开始走向自由化,以至元曲,以至明清小说,以至民国文白夹生,以至今天的白话文。
词是一种句子长短不齐的格律诗,有词牌,即曲调,常用的词牌约100个。词的结构分为片,也叫阕,不分片的为单调,分二片的为双调,分三片的为三叠。按音乐又有令、引、近、慢之别。“令”一般比较短,早期的文人词多填小令,如《十六字令》《如梦令》《捣练子令》等。“引”和“近”一般比较长,如《江梅引》《阳关引》《祝英台近》《诉衷情近》。而“慢”又较“引”和“近”更长,盛行于北宋中叶以后,有柳永“始衍慢词”之说,词牌有《木兰花慢》《雨霖铃慢》等。依其字数的多少,又有“小令”“中调”“长调”之分,58字以内为小令,59至90字为中调,90字以上为长调,最长的词调《莺啼序》有240个字。词有韵脚,是音乐中停顿的地方,一般不换韵,有的句句押,有的隔句押,还有的几句押。像诗一样,词也讲究平仄。由于词在最初多是酒席宴前娱宾遣兴之作,故有词为“小道”“艳科”和“诗庄词媚”之说。宋词是宋代文学的名片,由晏殊、张先、晏几道、欧阳修等人承袭“花间”余绪,经柳永、苏轼、秦观、贺铸等人逐渐在题材与艺术上的翻新,至辛弃疾,终至最高峰。
我们现在能经常读到的词,都是天才们的作品,他们个个有童子功,整个宋朝就是他们的大课堂,晋唐以前各代的诗及诗人都是他们的老师。而且,直接晋唐文学理念、艺术的高致与题材、体裁多元化的余脉,宋词有世家子弟的优越感。与律诗平仄虚实、起承转合的小八股式的严格规矩不同,词因为起自民间乐曲,自下而上,拘束少,谁有本事都可以另辟蹊径独创一个曲牌,所以宋词天生带着舞榭歌台上歌儿舞女的自由风致,相比于“诗言志”的主流文化,词最宜于抒写精细、婉曲的个人情爱和乡愁,是集体的浪漫主义,最能动摇人心。三百年里,词从风月到江山,既婉约又豪放,最终脱离了唱曲娱情的小舞台,既适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之,也适合关西大汉执铜琵琶、铁绰板唱念,声音远近高低各不同,成了文人普遍接受的正统文学,从赋比兴,进入了风雅颂,呈一代风流。
有了这样的认识,我开始边读边写,整理读宋词的心情,以为凭着三十年前的老本,凭着五十年的红尘经历,还有这么多的才子佳人的风情雅志、兴衰际遇做素材,“虽我不学,下笔无文”,也庶几能敷演出一段段好故事来。可是,走在这条路上后,我才知道随便读读和认真写下之间的距离,就像是天上人间、梦里梦外的距离一样。“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阳关”,信矣。
作为一个衣食粗足的人,我们是很难体会《红楼梦》里公子小姐们富贵风流的星级的,不理解那些富贵闲人何以要吃那种把人琐碎死了的冷香丸,茄鲞何必要用十几只鸡相配才做得出来,怡红公子的丫环婆子小厮何以要有那么多。以此类推,我们也很难想象宋朝的痴男怨女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五彩缤纷,他们笔下的风物人情与我们这些迟钝的、不加思索地过日子的人有怎样的不同。除了贫富、学问、性情的差别,这中间,还隔着一千年的时光淹积。
所以,写作的过程是艰难的。其中各种难、各种不能下笔的过程,暂且搁在一边,既已成书,只说我最终的写作角度和态度。
首先,我选择从写人的角度读词。我们读词,以至读任何文学作品,实际上都是在读作者,是在读一个人的人生经验,包括学问、性格、教养、人品。能读通一个作者的所有作品,就可以为这个作者写传记。每个人为什么写作,最终能写成什么样子,和他的出身与性格最为相关。在盛唐气象下,有李白,也有杜甫,有王维,也有李商隐,山川如故,人物不同,皆因趣舍万殊、静躁不同之故。在北宋的歌舞升平里,有豪放的苏轼,也有忧郁的秦观;在南宋的半壁江山里,有陆游、辛弃疾的铁马金戈,也有蒋捷、刘辰翁的乱红无主。所以,我觉得人生与时代虽然不能隔离,但决定人生的最终是人的出身和性格,出身决定起点,性格决定走向。出身是那个出身,性格是那个性格,人就是那个人。像苏轼与辛弃疾,人都以苏辛并称,都归在豪放一家,可是,辛弃疾是那种手起可以刀落的人,苏轼说“天下无不杀之鸡”,这句话里已经有了悲悯心,让他杀只鸡怕是比写一首“大江东去”难得多。再比如,黛玉初进贾府时,心里明明白白,这里和自己家里不一样,切不可多说多行,可再出场的时候,就已经孤高自许,目下无尘了。想想,五世侯门之后,探花和巡盐御史老爷唯一的掌上明珠,贾母气派的外孙女,再加上有咏絮之才,有天生一段自然风流态度,这样的门第根基才情模样加于一身,这个女孩是不可能低到尘埃里的。这都是出身和性格在起作用。在出身和性格之外,对人生起作用的还有际遇。际遇也很重要,但与前两项比,等而次之。对诗人来说,因为有此三项不同,所以词的内容、格调也不同。我选择不同的诗人,想告诉读者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写作,为什么有的人形而上为道,有的人形而下为器,为什么会有春晃、夏苍、秋净、冬黯不同的风格。另一方面,因为是从诗人的生平上说开去,可说的话也就多一些。
第二,是我对词的选择。“凡有井水饮处”,人皆能歌的词我尽量少选,这是取巧的做法,就像画人不成就学画鬼一样。再有,画一朵花很容易,要画好一个春天很难,所以我只选我能画好的那朵花,选我能读懂的那些词。我只喜欢那种意象比较简单明白、读起来很上口、细想却有一番深厚的人情物理在内的词句。就像书法中的《麻姑仙坛记》一样,看上去拙拙的,临写起来,才知道即使一笔不苟,还是不能得其朴拙之外风流灵巧的神韵。作诗功夫全在诗外,临池则不可用力太过,全在于一种自然的激情。没有选晏几道的词,知道他写得好,可就是因为被他弄娇弄艳、且笑且颦、蜂飞蝶舞的重重叠叠的意象晃得心烦意乱,所以不知从何下笔。晏词就像一树开得香艳满身的红梅,挤成一团,如果能经过一夜风吹雨剪,等花落去一半后再挑着看,才会发现每首词里都有好句子,比如“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初将明月比佳期,长向月圆时候望人归”“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字面十分柔和平淡,背面却有复杂的悲伤,令人失神。还有陈师道的“不辞紫袖拂清尘,也要识,春风面”,陈亮的“黄昏庭院柳啼鸦,记得那人和月、折梨花”都是天然好言语,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笔不涉情,已让人读着读着就分了心,足够思量一夕。
第三,我以随笔的方式写,而且是老老实实地写。我知道“不知为不知”的道理,因为没有专门的功底,没有能力字斟句酌,所以我选取了一个小角度,就是写我自己的读书笔记,自说自话,知道多少写多少,泛泛而论。词的鉴赏有多种层次,学者索隐考证,无一字无来处,逐字逐句点评,写作背景、用典、章法、思想、艺术,赋比兴、风雅颂、婉约、豪放以至流派、影响,全角评论,发文章之秘妙,而且常常翻新,自立门户,这需要有周作人那样深不见底的国学功底才可以。有灵性的年轻人给古诗词穿上时装,借题发挥,用网络热词写得风生水起,有浅层的通透和任性,讨巧可喜。我介于这两者之间,既无学问也无江淹梦笔,就只好老老实实写下我对古人的服气。当然,因为想着是给比我还不通的人读的,所以也力求准确,只对有定论的事实作理解性思考,以免误人子弟。虽是人云亦云,有时或能出新也未可知。
第四,对我所选的诗人,我均取仰视的角度。我选的诗人,都是我最喜欢的,按照出生早晚排序,最见众生平等。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红尘俗人,生如春花秋草,纷纷开且落,化烟化灰,不知去向。而大浪淘沙,淘了一千多年,能剩给我们的,都是金子。不论他们的人生是否尽如人意,不论我们的认识是否周全,我认为他们都是我们后学晚生必须仰视的前辈。比如欧阳修,大雅小雅是他的童子功,规矩方圆显然是懂的,可他为什么不守规则,不严格要求自己,明明知道花间词俗,为什么还要恣意越位,大智若愚几次?我想,这就和一个人走累了想在树下歇歇一样,在歇足时,他看到了另一面风景。陶渊明还写过大异其趣的《闲情赋》呢,而我们知道,他真的不是那种日夜思念美人的人,是看到张衡写《定情赋》,蔡邕写《静情赋》,他因为“园闾多暇,复染翰为之”而已,欧阳公也是人云亦云,是风气使然,而最终还是归了雅正之道。柳永不才,词却是作得最好的,大体走在“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分寸里。有些人,规规矩矩忙完了一生,最终还是“事如春梦了无痕”,而我们却都知道柳永,知道他的人生才是平常而真实的人生,没有那么分明的对与错。再说,我辈何德何能,断断没有资格和才识对这等古贤指指点点。我们在读词,就只知道词的好处,一心一意读就是了。从他们的词中,如果能获得一点悲喜与戒心,对照自己,用作我们今生今世的一些经验和教训,这就是有所得。读诗词不只怡情,也是仙人指路,遇上事,这些没有用的诗词就会起作用,比如,“此心安处是吾乡、占得人间一味愚、无情不似多情苦、人间有味是清欢”等等。我就是这样读书的。
第五,我用我这个年龄应有的比较正统的三观写文章。一件旧衣裳,洗干净再穿,如果近之能感觉到清爽的气息,不嫌其旧其朴,旧衣服也能穿出新风雅。李叔同就是穿一件百衲袈裟,于千万人中,也是玉树临风的样子,谁也不会认错,不觉其贫。所以说,朴实是最好的修行,最好的学问,宁拙勿巧,宁朴勿华,这是我对艺术和人生的认识与景仰。由于年龄渐长,对人一生的来龙去脉多了份留意和敬畏,虽然学问与悟性并不与年俱长,但参照古今,推己及人,毕竟已经知其然,也略知其所以然。所以,写作的过程,是复读的过程,也是观照人生的过程。在这忽忽几个月的时间里,我回到宋朝,看这些才子们一一在眼前过往,看到了他们从出生到死亡,从生前的浮沉到身后的毁誉的全过程,这样集中的阅读,既高密度地分享了他们的才情与哀乐人生,觉得真正是没有一个能让自己满意,也让别人满意的人生,也对照着自己现世的阴晴圆缺,学到了对人生应有的态度,打发了许多寂寞的黄昏和夜晚,觉得中年的时光没那么空虚难耐了。夹杂其间的,还有对今人的希冀和祝愿。人生百味,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我们看人生的态度必须是积极的,因为消极更无益。当然,我还是尽量避免烟火气,避免说教。我知道没写好,但一时也不能长进,力不及处,分寸不可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起笔说到难,也是为这段话埋下的草蛇灰线。
这些话写在书前面,为什么要这样写,有复杂的心情。自己的心自己不可知,不可知的都是道。
至此,我想有个结论,想来想去想到了孟子。孟子总是说过尽心、知命、事天这样的话。我想,这也是我要对读者说的话。尽心是尽我心,知命是知自己有无,事天是事读者。心愿甚好,苦心亦如许,只期不负东风约。
2016.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