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柳永原名三变,后改名永,字耆卿,福建崇安人,出生于公元984年左右。他一生功名坎坷,却是词史上第一个专业作家,其《乐章集》传词二百多首。柳永填词与别人不同之处,不是就现有的词牌填写,而是“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就是先作曲,再填词,就像给画面配解说词一样。音乐如水无形无拘,所以,由他创作的词牌也不计其数,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说来话长时,他突破了流行的小令,以赋入词,大开大合,拿起放下,写了很多慢词长调,产生了“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的围观效果。
柳永天生是个城里人,从小跟着做县官的父亲走州过县,在各个州县南关什字的衙门里生活,缺了乡下生活这一课,不知稼穑艰难,对山水田园无感,只迷恋繁华都会。而观古往今来的作家,总觉得没有田园生活的人,不知乡间的风物人情,只在读书人自己的眉间心上说事,或者在舞榭歌台、坊间酒肆流连,作品的根基就不牢靠。所以,都市文学很不容易写好,非俗即淡。其实,都市也有风情,画中有《清明上河图》,词中有柳永。
柳永十八岁出远门,从故乡到汴京千里赶考,路经杭州,看过西湖后,大约有袁宏道遇西湖时所说的“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的惊艳,“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洛神人间无对,柳永的淮左日月也是一刻千金,因此他停下了北上的脚步。这一停就是六年。十九岁时,柳永在杭州作《望海潮·东南形胜》一词。词一出手,即广为传唱,柳永一夜之间名动天下。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望海潮·东南形胜》
自古以来,写杭州和西湖的诗词文多得可以装订成册,可是除《儒林外史》中相关的人情风物外,随处可见的都只是一鳞半爪,很难得其全貌。而这首词,备极嘉祐年间杭州的太平气象,其中的街巷河桥、惊涛静水、欢声和气,洋溢在城郊之间,成洋洋大观,让人有躬逢其盛之感。
这首词就像杭州市郊一日游的导游词。时间,九月的某一日。上午,参观民居、钱塘江观潮、市井坊肆购物;下午,西湖泛舟,豪门晚宴。
杭州是东南一带最大的都会,自古以来就是烟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第一句总论,便先声夺人,出手不凡。据宋吴自牧《梦粱录》记载,有宋以来,二百年间,杭州户口蕃息,有近百万人家。不仅如此,城外东西南北各数十里,也是人烟聚集,物阜民丰,市井坊陌,铺席骈盛,数日经行不尽,比得上外地的一个州郡。此时虽是北宋初年,也已备极妍态。城中,远观是含烟柳、彩绘桥,近看有挡风的竹帘、翠绿的软烟罗帐,那些徽式民居依山傍水远近高低铺排开,牵牵扯扯的,大约有十万户人家,在这里过着雅致而富庶的和平日子。杭州不仅富足近奢,而且“西有湖光可看,东有江潮堪观”。车马行至郊外,只见钱塘江堤上,行行树木,郁郁苍苍,似雾非雾,环绕着曲曲弯弯的沙堤。时在九月,水阔天低,“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正是观潮的好时候。古人说钱塘潮,有“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之势。看完风景,回到市中心,购物一条街是一定要去看看的,在那条著名的河坊街上,有珠玉珍宝,有杭州特产的绫罗绸缎,一家一家,琳琅满目地陈列着,攀比着,有说不尽的富贵奢华。俗话说,盛世古董,乱世黄金。从货架上,就能看出世道兴衰。
作为中国人,只要到了杭州,西湖是必定要去的。西湖有多美,就像西施有多美一样,不足为俗人道也。明朝的张岱在湖心亭看雪,只见“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这是可遇不可求的风景,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笔墨功夫。张岱一生念怀西湖,“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西湖是他的梦中家园,山水红颜。袁宏道见到西湖时,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只见“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经目酣神醉,没有一词能状写,只好写下了他不能下笔的惊讶。面对才子们的失态,西湖舟子只叹一个“痴”字。雨后游西湖,苏轼则想起西施,说“淡妆浓抹总相宜”,可这也只是指了个拟人的方向,西施有多美,也是一道难题。
天然西湖,经历代整修,到宋初时,已于天然样中有了一道黛眉,那就是用白居易姓氏命名的“白堤”。白堤将湖面分割成里湖和外湖;环湖皆山也,有灵隐山、南屏山、慧日峰等重重叠叠的山岭。这就是“重湖叠巘”所本。“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这两句不能译,也不敢译。这两句,就好比小说写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一样,是黛玉和宝玉说“放心”“不放心”的时刻。杭州美在西湖,西湖美在“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而这首词中,我们最容易记住的,就是这两句和“参差十万人家”,这几个数字,是杭州大观园的框架结构,此后“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都是软烟罗似的锦绣点缀,是在民间活动着的“三两粒”声光色,于日升月落之间,是迢迢岁月的切片。韩愈说“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言易好”,这首词里,难得羌管也“弄晴”,老老少少都是一团“嬉嬉”的喜气。
柳永到杭州后,传说得知有个老朋友正在任两浙转运使,是比总督还大的官,这应该是世伯一类的旧交吧。柳永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望门投止,可是衙门门禁甚严,柳永一介布衣,没有一个“周瑞家”的引见。情急之下,他写了这首词作为拜贴,并请一位身份特殊的当红歌女在大人的宴会上反复吟唱,终于撩起这位大人的好奇心,问出了歌词的作者。这个故事前情铺垫得很有戏剧情节,可是结果却模棱两可,不可问。也许,在这位大人的眼里,初出茅庐的柳永还不堪大任,他并没有举荐他,或许只是许他做了个随从吧,可以在二门走动走动的那种。此后,柳永追随其左右,为他写了很多歌功颂德的诗词,甚至夸张地把他比作“天人”。
由这个故事来看,这首词是一首干谒词,目的是求得举荐。出于干谒的目的,和王勃一样,柳永虽“非谢家之宝树”,却愿意“接孟氏之芳邻”,以求“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于是,最后几句中,这位“都督阎公”闪亮登场:成群的马队,飘扬的牙旗,前呼后拥,大约还有鸣锣开道、净水泼街的前期准备。大队人马缓缓而来,喧赫至极。从马上或轿中下来,这位威风八面的长官,在楼外楼中饮酒赏乐,吟赏烟霞,度过了富贵风流的一天。结句“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是祝这位大人物步步高升,有朝一日回朝做京官时,别忘了携一幅西湖长卷炫风雅。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一千年已经过去。
记得我曾经游西湖时,在小船的伞盖下,清风中,与中年的船夫闲话。听他说,他们是杭州郊外的乡下人,三代人都靠西湖吃饭,依性别年龄不同,或做船夫,或做小贩,兼做各种杂役。船行至“三潭印月”处时,有两只鸭子游到船跟前来,向着船夫呷呷叫,船夫向水里扔下几块小饼,它们头一弯,低下优雅的脖子,吃到嘴里,然后目送着船划过去。船夫说,这是他养在湖里的两只鸭子,已经养了两年了,只为他来来去去时能见到,打个招呼。在熙熙攘攘的湖面上,有群鸭戏水,我们坐的这种小船也一模一样,而人与鸭却彼此都认得,这里面自有一份情意在。我看到“靠西湖吃饭”的人,脸上有一种感激和欢喜,还有主人翁的态度,好像这一片湖水是自家的。柳永能状别人不能状的西湖美景,以至写成绝唱,他原本也可以用这首词做敲门砖,也可以靠西湖吃饭的,只可惜他虽才比白居易,但遇到的不是顾况,长安由此米贵。
柳永在江淮一带淹滞六年。这六年,不仅浪费了时间,更可怕的,是挣了一个千古薄幸名,为他后来的科举埋下了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