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范仲淹是北宋的国之重器,正大光明匾!
宋仁宗时代,原本臣属于宋朝的党项人另立山头,并多次犯边,成为西北方面侵扰中原的强大敌人。由于三十多年来西线无战事,宋朝边防不修,将无良谋,士无斗志,是战还是和,文臣武将常常吵成一团。板荡识忠臣,无奈之下,朝廷走马换将,于1040年,调范仲淹做陕西经略安抚招讨副使。范仲淹挂帅赴任,亲临前线视察,改革军事体制。考虑到历次交战败多胜少,为稳定大局,他采取了严密、积极的战略防御措施,高筑墙,广积粮,修我戈矛,渐渐竖立起一道坚固的边防屏障。
在军中的三年里,为了严密防务,他时时赴边城踏勘。边草摇曳,老马嘶风,望望天空中南飞的大雁,这位白头将军的心中有无尽的感慨,一阕《渔家傲》词,由此而生。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渔家傲·秋思》
在边塞的军营里,一个平常的秋日,薄暮时分,南飞的大雁已经启程,风住马歇,夹杂着间或响起的一两声号角;远处重山屏列,长烟直上,落日斜照。在这个城门紧闭的军营里,偃旗息鼓,只有风景,没有战争,战争只是看风景的人内心的自我厮杀。边关将士端着一杯浑浊的酒,想起远在万里之外的家乡,归心似箭。可是边患没有平息,还没有像当年汉将军窦宪北伐匈奴,得胜还朝时,在漠北的燕然山上刻石记功,有何面目回去见江东父老。这种不知其期、不日不月的日子没有尽头,在寒霜遍地、羌笛声碎的夜晚,叫人如何能够安睡。于是,年老的将军愁白了头发,年轻的战士只能黯然落泪。
塞上秋日,从黄昏到深夜,在这个孤独的边城里,不是一个人在想家。
这是一幅中世纪边塞守军的集体影像,镜头推远拉近,有深景,也有细节刻画。荒凉的秋景喻示一年又到了下半场,草枯萤飞,一片萧瑟,加剧了将士心中的恐慌;再加上向晚之时,最是离人思家的时候。因为思我父母,忧我妻儿,塞外的风景也带着情绪,失去了原有的宽广气魄,笼罩着一片苍凉的、令人心慌的寂寥。“浊酒一杯家万里”,一杯浊酒,能暂且慰我久戍之苦,却销不了浓重的乡愁。词中,霜雪满头的老将军和士卒们一起为国戍边,他同样在家国之间默默地做着取舍,热切盼望着剑斩楼兰、刻石纪功、重返故乡的那一天。
范仲淹传世词只有六首,却篇篇都是精品,“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这些干净洗练的抒写闺情的文字,也已经远远高出当时囿于歌筵酒席、庭院回廊之间的艳词,令世人一新耳目。
爱国爱家,千古关情,特别是在国家和民族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已是共识。范仲淹是把宋朝的江山当成自家江山的人,他自觉地做着宋朝的主人。他的队伍,就是王者之师。据史载,在他镇守西北边疆期间,既号令严明又爱护士兵,并招徕诸羌推心接纳,深为西夏所惮服,称他“腹中有数万甲兵”。在军中,他赏罚分明,培养出了一批有勇有谋的将领,训练出了一批强悍勇敢的士兵,直到北宋末年,这支军队仍然是宋朝的一支铁军。在他和将士们的苦心经营下,1044年,宋夏正式达成和议,重新恢复了和平外交,西北局势暂时得以转危为安。
范仲淹不仅是政治家,军事家,而且有诸多诗文传世。其中,仅一篇《岳阳楼记》,就足以奠定他作为文学家的历史地位。
如果说,《醉翁亭记》适合于逍遥林下时浅斟低唱,那么,这篇著名的《岳阳楼记》就应该站在山顶上,在最清醒的时刻,击节而歌。
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文中一悲一喜,一明一暗,是岳阳楼上看到的风景,也是人生的两面。令人震撼的,是他取天地日月四时为景、情寄八荒的气势,这种气势中,有夸父逐日、女娲补天、精卫填海的大胸襟,有江河千里、日月经天的大气场。浅者尚词采,高者讲风神,他的文章,绝胜不在词藻,词藻只是他编织天地格局的经纬线,他的江山草图自然天成。“嗟夫”以后,他直陈乐在人后、忧在人先的主题,是曲终奏雅、载道的最高范式,是君子立言。
对于士大夫来说,学而优则仕是第一步,这个容易做到。但是,如何学以致用,做个好官,却是被许多学有所成的人走歪的路。范仲淹走上仕途时,北宋建国已有六十年,承平日久,王朝的堤坝虽已筑牢,但隐患也已日积月累,是他最先发现了蚁穴,发现了这种富贵风流不能长久。自古以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已经成为封建士大夫进身退步的信条,范仲淹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也贬官在外,是“迁客骚人”,正“处江湖之远”,本来也可以采取独善其身的态度,乐山乐水,宠辱皆忘,可是他此时呈给仁宗的奏折《答手诏条陈十事》仍像诸葛亮的《前出师表》一样,充满了初出茅庐的激情,奏折中概述了北宋的军政之忧,提出了文治武功的治国纲要,指出士大夫为政为人应该敦礼教,厚风俗,识大体这些大方向,将个人的荣辱升迁全然置之度外,真刀真枪践行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进亦忧,退亦忧”的真儒怀抱。他的“忧”博大精深,容易理解,他的“乐”,可理解为“孔门三乐”,也可理解为忧世乐天,是为人处世的大道理,但绝不是一般的低俗享乐。欧阳修赞《岳阳楼记》说:“凿凿乎如五谷之疗饥,与世之图章绘句、不根事实者,不可同年而语也。”五谷可以疗饥,范文正公的境界,可以疗士大夫的精神。他用一生知行倡导的“先忧后乐”的节操,为儒家入世精神树立了一个新的坐标,成为中华文明史上闪灼异彩的精神富矿,是为官者的万世真法。
宋朝人物,以范仲淹为第一,已成千载共识。
一个小吏之后,两岁失怙,家无片瓦锥地,与寡母寄存荒庙两载,四岁时随母改适异姓,幸得继父怜爱,辛苦供读以至成材。从这些早年的经历中,我想,范仲淹或许就是宋朝皇室遗落在民间的一个遗孤,他生来人品贵重,有如潜龙在田,历百劫而不死,自得天地神灵化育。就像他成名成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修范氏家谱,认祖归宗一样,他从草民成为国家栋梁后,也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要为北宋的江山传承做忠臣良将,因为宋朝的江山就是他的江山。检点他一生的见识与才力,他最适合的角色,其实应该是他那一朝的皇帝。
“不为良相,愿为良医。”这是范仲淹的名言。良相与良医,一为官宦,一为庶民。为官,他希望幸遇明主,得其政治主张,兴国利民。若不能为官,于百工之中,他愿选择为医,以行救人利物之善,他说:“夫不能利泽生民,非大丈夫平生之志。”
范仲淹一生风尘仆仆,像出没风波里的一叶孤舟,上马为将,下马为相,上承社稷,下怜苍生,文武兼备,用梦想照耀现实,没有时间把酒临风,参禅悟道,最终过劳死于任上。作为文臣,他取“文死谏”的态度,多次直言犯上,每遇大事临朝,他都郑重别过妻儿,交待好后事,说一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然后绝尘而去,时刻准备做社稷的祭品;数次贬放,他本着“世间荣辱何须道”的心态,不计名利,尊贤使能,信忠纳谏,常日奔走在田间地头,救灾前线,广施仁政,造福一方。作为武将,他轮台戍边,运筹帷幄,有勇有谋,不战而屈人之兵,有如宋朝的万里长城,定海神针。作为宋学开山、士林领袖,他开风气之先,以文章议论本儒宗仁,以人格魅力言传身教,悉心培养和荐拔人才,桃李满天下。作为一个高级官员,他家风纯朴,对子孙要求严格,奔走一生,至晚年自家却“田园未立,居无定所”,临终在呈给皇帝的《遗表》中,他一言不及私事,只为社稷黎民担忧……
千载范文正公,一生横平竖直,方方正正,立得起一个大大的“正”字。
苏轼赞曰:“其于仁义礼乐,忠信孝悌,盖如饥渴之于饮食,欲须臾忘而不可得。如火之热,如水之湿,盖其天性有不得不然者。”范文正公的不世才量,以及诸般立身大节,一定让苏轼和我们一样,百思不得其解。苏轼最后的结论是,就像火本来温暖,水本来润泽一样,他就是衔着《论语》出生的这样一个天生君子,一生都踏着《论语》的节奏走来走去,我们终其一生学养而不能得的仁义礼乐,忠信孝悌,对他而言,就像人要饥餐渴饮一样,是天性使然,家常功课。没有人要求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是似乎就有一种力量,让他心急如火,分分秒秒,不得不这么做。想想,如果只是为挣功名,他不必常常九死不悔;如果功名是为了换富贵,他为什么贫贱不移;如果仅仅是为了万世之名,这个空名就有了我们不能高攀的意义,就是老子说的“道可道,非常道”,就是庄子说的“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一个人能才兼文武,出将入相,博文约礼,集所有名器于一身,这种千年等一回的人物,只能让天下苍生徒生万千感慨,歌唱欢呼。
然而,自古雄才多磨难。正因为他倡导的庆历新政中道而废,接下来的王安石变法也无果而终,因此北宋终朝也未能呈现出诸如文景之治、贞观之治那样的盛世气象,以致最终金瓯破裂,偏安一隅。“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惜哉!
掩卷默想,我写这篇文章,其实也不是为了欣赏范仲淹这两篇人尽能言的词文,更没有一点资格评价他。因为我知道,范文正公天生自带圣人气象,他与天道绝对和谐而兼美,只有天地才能与他对话。我只是和一千多年来的读者一样,因为对这样一个人物有万千敬仰,因为对现实人生有难以言说的期待,才这样感慨莫名。这种期待虽然难以言说,却实在而分明。我知道,这也是我们每个人对我们这个时代的期待,对我们自己的期待。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塞下的将士和诗经时代远征的役人一样,早已回家去了,也愿范文正公解除人世的苦役,像衡阳归雁那样,去留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