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孤垒荒凉,危亭旷望,静临烟渚。对雌霓挂雨,雄风拂槛,微收残暑。渐觉一叶惊秋,残蝉噪晚,素商时序。览景想前欢,指神京,非雾非烟深处。
春女善怀,秋士易感,宋玉《九辩》首句即为“悲哉,秋之为气也”。欧阳修也说,“物既老而悲伤”。
柳永多次科举落第,为了生计功名,不得不到处干谒漫游,中举后又为公事奔走在外,羁旅行役成了他的家常便饭,他的《乐章集》中有六十多首羁旅行役词,展示了他一生宦游沉浮、浪迹江湖时的所见所思。这类词,再没有当年的豪情壮志和才子风流,而是一个成熟男人对人生的深刻反思。人老江湖,他像一叶不系之舟,没有归岸,没有前途,挫折、苦闷、辛酸、失意、失恋,这些负面情绪已经结成死结,使他常常“对晚景、伤怀念远,新愁旧恨相继”。这类词作背景宏阔,意境苍凉,是他写得最好的雅词。在这些词中,悲秋词更是独上层楼。
登孤垒荒凉,危亭旷望,静临烟渚。对雌霓挂雨,雄风拂槛,微收残暑。渐觉一叶惊秋,残蝉噪晚,素商时序。览景想前欢,指神京,非雾非烟深处。
向此成追感,新愁易积,故人难聚。凭高尽日凝伫。赢得消魂无语。极目霁霭霏微,暝鸦零乱,萧索江城暮。南楼画角,又送残阳去。
——《竹马子·登孤垒荒凉》
这首词是柳永晚年漫游江南时的作品。词中,他将古垒残壁与酷暑新凉交替之际的特异景象联系起来,抒写了文人悲秋的无限感慨。
时已初秋,雨后凄凉,虹断风飘,残蝉噪晚,落叶铺地,诗人登高望远,触景生情,惊觉流年暗换,想起早年在京城的欢乐已经缈缈茫茫,非烟非雾,抚今追昔,旧愁未解,又添新恨。加之故人雨云消散,天各一方,在暮鸦飞鸣、残阳西落的向晚时分,但见江城萧索,画檐寂寂,不禁百感交集,不知何去何从。
词先写“惊秋”,再写“悲秋”。传神就在“渐觉一叶惊秋”句。人只知“一叶知秋”,知秋是平常心,而一个“渐”字,一个“惊”字,既说了在不知不觉中空虚度日的现状,也写了此刻突然的惊慌与悔悟。春秋代序,时光荏苒,人却于寻常日月中不知痛痒,见惯不惊,所以就这样老了。风雨中,诗人独立于孤垒危亭水岸,凭高临下,看满城暮霭,听“残蝉噪晚”,看“暝鸦零乱”,还看出霓雌、风雄,雨后虹霓是轻盈婉约的凌波仙子,风却越刮越猛,像啸傲江湖的武士。最后,又送残阳归去,又送一天归去。失路之人,如他自己所叹:“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秋日雨中,立尽斜阳,怎么能不动悲秋情绪?风霜雨雪本是自然风景,却也含情含恨,知冷知热。秋草残阳、蝉噪鸦飞的颓景,惊了看风景的人,在这野天野地里,日半昏,月半明,他也只能半梦半醒,非烟非雾。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
赵翼说:赋到沧桑句便工。这首词,虽然同上首词一样,仍是写羁旅悲秋的主题,但在抒情上,却更加强烈酣畅,不仅是柳永的代表作,也是这类词的代表作。其中,“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几句,甚至被挑剔的苏轼称赞为“不减唐人高处”。
什么叫“不减唐人高处”?关于唐朝,我们最知道的就是“大”的概念,其大气象,大格局,大文化,只有一个“大”字写得。这首词,词境阔大,虽是悲秋,却不是悲哀、悲愁,而是普通人做不到的悲壮。
开篇“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一句,有杜甫“门泊东吴万里船”的深远,“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句,有李白“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的苍茫。
“渐”“苒苒”是很好的时间词,一字一寸光阴,一切都在“渐”中、“苒苒”中芳华尽摇落,大有子在川上看逝水流年的哲学高度。“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楼头思妇的意象,虽无十分新意,却因为“误几回”更觉婉曲,几回,就不是一回,而是长久等待,是希望和失望交织。一个“妆楼颙望”,一个“登高临远”,世间男女,情系一处,却总是各有各的“误”,不知几回。
这首词的情境如人涉水,深一脚,浅一脚,却是一步接一步,踏过半世沧桑,踏向沉沉的人生晚景,因为有“何世苦淹留”的顿觉,似乎还要从此岸踏向彼岸。郑文焯评曰:“柳词本以柔婉见长,此词却以沉雄之魄,清劲之气,写奇丽之情。”梁启超说,这首词的词境,颇似温庭筠的“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的意境。都是好评。
向深秋,雨余爽气肃西郊。陌上夜阑,襟袖起凉飙。天末残星,流电未灭,闪闪隔林梢。又是晓鸡声断,阳乌光动,渐分山路迢迢。
驱驱行役,苒苒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漫相高。抛掷云泉,狎玩尘土,壮节等闲消。幸有五湖烟浪,一船风月,会须归去老渔樵。
——《凤归云·向深秋》
这首词也是柳永晚年的作品。上片写破晓时分,诗人担风袖月,栉风沐雨,行走在乡间小路上,借眼前景物状宦途奔波的苦况,再带出下片利牵名惹、不胜其烦之感,终以劳生有限、不如归去作结。
词的上片写景,景是常景,亮点全在下片。“驱驱行役,苒苒光阴,蝇头利禄,蜗角功名,毕竟成何事,漫相高”,这几句词排着队,像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岩石,反射出峭拔冷峻的光焰。几句话一口气念下来,就像一个人已经忍了很久,于无可忍时,正在和人争执,是无论如何要个说法的强硬态度。柳永一生的状态就是“孤身逆旅”,他一路走,一路反思自己到底错在哪里。现在,他已经碌碌半生,到老来还终日被“驱驱行役”,难道就是为了这些“蝇头”、“蜗角”一样微不足道的功名利禄么?从此就这样“狎玩尘土”而“抛掷云泉”么?想想自己一生总是起个大早、赶个晚集,到此时“壮节等闲消”,这“毕竟成何事”?可以想见,柳永用这么消极的态度做事,事情做不好,心情也会坏到极点,所以才有这篇牢骚。“幸有五湖烟浪,一船风月,会须归去老渔樵”是本词最高处,比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境界已经高出几层天。写至此,我们从柳词中终于看到了一点士大夫的身份感。是的,终老渔樵,才是每个疲于宦游的士大夫最体面的归宿,洗去脂粉气的柳永,终于可与这些君子们比邻而居了。
海天辽阔,登高望远,秋风秋雨之际,最动羁旅行役之思。柳永的行役词里,有江山,也有风月,他已经学会用曲笔写情,词境深婉,雄浑,苍茫,幽暗,以胸中陈墨,为人生晚景涂鸦,其中有许多佳篇。如《迷神引》词中有“一叶扁舟轻帆卷。暂泊楚江南岸。孤城暮角,引胡笳怨。水茫茫,平沙雁,旋惊散。烟敛寒林簇,画屏展。天际遥山小,黛眉浅”句,将行客劳顿,异乡风物,芳草连空,残照断云写得深广大气。近人蔡嵩云《柯亭词论》评曰:“柳词胜处,在气骨,不在字面。其写景处,远胜其抒情处。而章法大开大合,为后起清真、梦窗诸家所取法,信为创调名家……写羁旅行役中秋景,均穷极工巧。”柳永词中从大处取景、苍凉处下笔的抒情风格,对苏轼的影响最大,他的才情绝不在苏轼之下,输给苏轼的,只是境界。惺惺相惜,苏轼词许多处暗合柳永的神思,也是他独具慧眼的聪明处。
综观柳永的一生,就是一场漫长的“文字狱”。在一般人的记忆中,他似乎终生未仕,只在花街柳巷里厮混了一辈子,终老欢场。其实不是这样。柳永也做过官,而且官声很好。对于他的科举和功名,有必要作个说明。
景祐元年,即1034年,仁宗亲政,换了皇帝,为了表示举国欢庆,依例大赦天下,同时特开恩科,对历届科场沉沦之士的录取放宽尺度。柳永闻讯,敏感到这可能是他一生最后的机会,他立即由湖北鄂州“驱驱”千里赶赴京师。果然,这次新皇帝不记前朝嫌隙,柳永终于荣登进士榜。此后,和大多数新科进士一样,他先被任命为推官,任所在睦州,也就是现在的杭州淳安。此时,柳永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白头进士,想来自是有低调的欢喜,但在他的词里没有任何表现。在睦州时,知州因爱慕柳永才华,曾向朝廷举荐,朝廷又因其“未有善状”而不用。三年后,柳永调任余杭县令,由于抚民清净,息事宁人,深得百姓爱戴。此后,又任浙江定海盐监,因为为政有声,被称为“名宦”。1043年,调任江苏泗州判官。此时,柳永做地方官已三任九年,且皆有政绩,经过“磨勘”,也就是考核后,有了改官升迁的资历。但他似乎被吏部忘记了,调令久等不到。后来,范仲淹拜参知政事,颁行庆历新政,重订官员磨勘之法,柳永才被改为著作佐郎,授西京灵台山令。后又转官著作郎、太常博士,最后在六品屯田员外郎任上致仕,所以柳永也叫柳屯田。1053年,在润州,即现在的镇江,一代才子与世长辞,终年七十岁。传闻众歌女伶人因爱重其才,怜其潦倒,为之敛葬。
北宋初年,社会稳定,物阜民丰,士庶普遍崇尚享乐,这是一个时代的集体潜意识。但是,统治中国上千年的思想法宝仍然是儒家文化,并没有本质上的改变。在浮华之风下,年轻的柳永没有看明白这一点,他不知深浅,闯了红灯,乱了规矩,成了他自然激情的受害者,受到体制的放逐。虽然他一生都在努力与主流文化重新接轨,但一直也没有找到起死回生的有效途径,徒使“壮节等闲消”,蹉跎了多才多情的一生。
然而,文学史是最公允的,英雄不问出处,只论笔墨功夫。曹雪芹可证,柳永也可证。柳永的舞台不在宫墙内,而是在民间。他开在陌上的性情之花,已足以惊艳整个文学史。
柳永曾用三叠长调《戚氏·晚秋天》写他的人生总结,我也用这首词的下片为本文作结: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大成若缺”。
在停灯向晓、抱影无眠时,我想柳永在他的人生总结里,还应该写上这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