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颖
杨士军将近年来关于教育的一些文章编集成书,让我写篇序。我哪里有这个资格?倒是借着这个机会,一篇篇读下来,受到不少启发,产生出一些感受和想法,与士军兄有所呼应。
教育是当代中国最受关注的领域之一,中学教育更是首当其冲。不同的人从各自的立场,议论、发言、诉求,有时达到众声喧哗的程度。不过,教育是安静的事业,人声鼎沸虽然可能触及问题,却并不能直接解决问题;面对复杂的局面,更加需要理性的分析和踏实的实践。来自社会各个方面的反应固然应该认真对待,却不能因此而忽略身处这个事业之中,承受着多种压力,体会着外人难以想象的甘苦的教育工作者的思考和努力。
杨士军一直任教于复旦附中,是一位优秀的教师,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学校管理者,担任复旦附中的副校长和复旦二附中的校长,在长期的教育实践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和有效的方法,更重要的是,逐渐形成了一些思想和理念。我特别想说的是,这些思想和理念,不是架空的、从外部来的,而是从实实在在的工作中生长出来的,并且能够落实到日常的教育实践中,产生实际的作用。
《慢·话教育》这本书,分“理解教育”、“理解学生”、“理解教师”三个部分。我觉得,“理解”这个词所蕴含的关系模式,真值得我们大家都好好想一想。无论是面对教育还是面对学生、教师,都不能自以为是,要从尊重教育本身的自主性和规律性,尊重学生和教师的主体性和发展可能性出发,从意识到还有未能理解的部分,因而需要进一步去理解的心态出发,一点一点体会,一步一步探索。这本书由一个一个具体的议题组成,这也正是恰当的“理解”方式:从具体问题思考和实践,而不是抽象、浮夸地高谈阔论。
杨士军说:“教育,请慢慢来。”我深以为然。在当下这个慢不下来的社会大环境中,要使教育“慢慢来”,恐怕是很难的。急躁症蔓延到各个领域,教育也无法完全避开这个集体的传染病。但教育确实是快不得的事情,人的成长是没法用强加的速度和效率来完成的。拔苗助长的故事谁都觉得可笑,可是我们自己就常常是拔苗助长的家长、老师、教育管理者。我们失去了最基本的耐心,急迫地置自然生长的规律和所需要的时间、过程于不顾,匆匆忙忙地奔向——奔向哪里啊?
杨士军提出,教育要恢复人的天真。这个意见隐含的事实是,学生,本该还是在葆有天真的年龄,可是已经过早地丧失了天真。我们那么急,就是急着要去掉儿童、少年身上的天真吗?就是急着要把本该生动活泼、拥有多种可能性和丰富潜力的生命变得循规蹈矩乃至没有冲动,没有兴致,没有趣味吗?在许许多多的成年人的意识里,不把天真当作生命本源的滋养,而是看成低级、幼稚的阶段和状态,看成需要加以克服和急于摆脱的阶段和状态,这才是很成问题的想法。所以杨士军温和但其实是很尖锐地问道:“恢复孩子们天真的教育,你我都能接受吗?你我为此都做好了准备吗?”
教育不是要把人引入到一个只能这样、不能那样的狭窄轨道上去,而是要给成长中的生命一个宽广的世界,让一个个生命充分、自由、多元地发展。杨士军在工作中“努力给学生更宽广的教育”,许多具体的教育实践非常富有启发性。世界本来就是宽广的,人的心灵、精神,特别是成长中的心灵、精神,怎么可以被限制在单一而逼仄的空间呢?
教育的根本是“立人”,而不是培养工具——哪怕是高级的、精致的、好用的工具,当然更不是培养考试机器。在现行的教育体系下,从事教育的人有诸多苦衷和不得已之处,但就是在束缚的困局之中,仍然一直有教育工作者令人尊敬地坚持、探索、反省和思考。《慢·话教育》这本书,从教育实践中而来,也值得推荐给更多的关心教育、实践教育的人。
2015年5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