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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进藏演出那天,刘队长把徐北方和孙煤分别安排在两辆车上,他看出这俩有某种苗头了。见徐北方上车,大家都轰他:“噢!谁要脏猪上我们的车!”他一向被公认为是全队最脏的,因为每次检查卫生他都锁了门逃跑了。唯有陶小童红着脸,眼里闪着一丝喜悦。

才九月,达马拉山上就下了大雪。刘队长颇有经验,在沿途不少小兵站都放弃了演出,生怕在高原好季节结束前赶不回内地。没想到还是遇上了雪。

公路挂在山边上,险得像古栈道。深不见底的山涧,像大山咧开的嘴,车慌里慌张地逃避着它的吞噬。在深远的涧底,传来细微的淙淙声,那是未封冻的溪涧,是大山分泌的唾涎。这样巨大而柔软的“嘴”,两辆“解放牌”汽车填进去连声响都不会有。它将不动声色地消化它们。

车在半山腰停下休息。女兵们慌了,四下里白茫茫一片,无论你在哪里蹲下,几里路外都一目了然。她们转来转去,蔡玲憋得直扭秧歌,却实在找不到一块儿可靠的地方。

刘队长朝几个正往高处攀的女兵喊:“你们干什么去?!”

“上厕所!”

“不是说过以汽车为界,男左女右吗?……”

徐北方端着照相机到处瞄准,这时他说:“别管她们,她们想找抽水马桶!”

司机小毛一边检查车况,一边用假嗓子学道:“停车——我的帽子被风吹跑了!停车!——我的手帕!停车——我们要喝水!……”他断定女兵除了瞎耽误工夫,干不出什么好事来。

女兵们好不容易选好地形,但又出了新问题:雪下得太深,一蹲下,屁股就坐进雪里了。于是大家开始刨坑。刨着刨着,陶小童刨出一大摞搪瓷碗,同时有人刨出一个纸箱,里面竟是成打的运动服!这一来,蔡玲怎么也不肯走了,一口气刨了十几个坑,却什么也没刨出来,手套冻成了大冰疙瘩。大家被她淘金般的疯狂吓坏了。

刘队长看看表,纳闷儿这帮姑奶奶是否真去找抽水马桶,一去不返了。他对伊农说:“叫她们回来!”

伊农糊涂了:“我去叫?!”

“你吹号啊!”

伊农随时随地抱着他的号。号盒子外面套着帆布套,帆布套上贴了三块儿“伤湿止痛膏”,第一块儿画把雨伞,第二块儿画只酒杯,第三块儿画了个箭头,还写上“请勿倒置”。他只要有空就把号拿出来练,吹到高音总要吹破,偶尔没吹破大家反而不踏实了:感觉如履薄冰,冰早晚要破,不如快些掉下去。

伊农对着远处吹起熄灯号,他只记得熄灯号的号谱。

男兵们聚在一块儿讨论这地方的地名。

“这地方叫‘鬼招手’。有一次——我这可是听一个爷爷辈儿的汽车兵说的——这地方一连翻下去四辆车……”司机小毛说,“临到第五辆车,司机看见前面有个影子一晃一晃的,然后方向盘就不听使唤了,跟着那影子去了!这小子还算有脑子,死死踩住脚刹。等车刹住,他下去一看:乖乖!前轱辘只有半个挂在山边边上!”

大伙儿听得魂飞魄散,但又故作轻松地把小毛推来搡去,嘘他道:“屁!”“屎!”“扯你的淡!”

司机班长更正了这个故事,说他自当了汽车兵就听过“鬼招手”,不过谁都搞不清它在啥地点,碰到一处险路就说它是“鬼招手”。

这时彭沙沙大声报告,说女兵们在山洼里挖出了宝藏。

徐北方端着相机连滚带爬地从雪坡上奔下来。蔡玲还在到处刨坑,还是什么也没刨出来。徐北方拿起一只摔破了相的搪瓷碗,像鉴定古董那样反复打量起来。

“这有啥稀奇嘛!”司机班长指指山顶说,“哪个背时鬼从上头翻下来了。”

“那车呢?”有人问。

“恐怕掉到下面去了。有一次一辆车从五道班一下掉到一道班。”班长轻描淡写地说。顿时有人往山涧里探身,但立刻连喊着“好家伙”倒退回来。

“那……那人呢?”

“人?”司机班长意味深长地翻翻白眼。问得好蠢,搪瓷碗都摔扁了,人还不零散了。

蔡玲不敢再刨坑了,生怕刨出胳膊腿什么的。

女兵们提出要照相,男兵说到底她们膘厚,经饿耐冻。早上出发太早,大家空着肚子想多赶些路,没料遇上雪,预计的午饭已经落空了。刘队长只好让闹饥荒的小子们先走一步。孙煤趁机留了下来,与徐北方同车。

陶小童突然有些不快活了。这情绪很暧昧:她不愿自己与孙煤同时出现在徐北方面前。彭沙沙跑来抱怨,这山上的风竟然把她的棉帽也刮跑了。“把你的军帽借给我照相!”但那帽子死活扣不上,“啧!你的脑袋怎么这么点儿大?”

陶小童想,也不知咱俩谁脑袋没长合适。

刘队长有时也挺纳闷儿:当时不知搭错哪根神经,把这丫头挑来了。有人分析,队长潜意识里觉得这丑姑娘长得像“小半拉儿”,所以产生了情感上的错乱。不过谁也不敢当面说彭沙沙和“小半拉儿”像,她听见这话保准气得不想活。她怎么能与那个小怪物相提并论呢!她能唱能跳,什么都敢来,有一次居然说了段评书。那千般万种的脸谱,使队长暗自想道:这姑娘说不定在这方面有前途,招她来不算太亏。

彭沙沙拉上班长孙煤合影。进藏前每个班配备两支长枪、一支短枪,现在正好做照相的道具。一高一矮两个女兵斜挎着“五四式”手枪,横眉竖目,虽是合影,但看上去像是谁也不理睬谁。合完影,彭沙沙要求单照一张,不巧一阵大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她来不及照顾蓬得老高的头发,做了个挥手向前的动作。顿时有人指着她大叫:“哎呀!——鬼招手!”

这张照砸了,彭沙沙要补照一张。蔡玲不干了,说她俩合买的胶卷,彭沙沙已经照够数了。

再坐上车,大家都感到心神不宁。他们对于川藏线的险恶,今天才算领略到。司机班长发现防滑链也不能使车辆与冰层的摩擦系数增大,只好频频踩刹车。一条车辙在车后小心翼翼地扭来扭去。那摞搪瓷碗被扔在车中间,给人不祥之感。人们看了它一眼,心里默默合计:说不定明年后年,有人在积雪里扒出锣呀、鼓呀什么的,还有伊农那把宝贝号。

车将到山顶时,雪停了,天地间失去了唯一的动感。四野全是白茫茫一片,一切都没了棱角、没了层次、没了反差,但极亮。视神经已发生危机,因为它投出去的所有信号都被迅速地反射回来了。整个纯白的世界成了无生命的真空,使人焦躁、憋闷;使人产生尽快突出去、撞出去,撕破这无尽白色的疯狂念头;使人努力想在白色里寻找一丝缝隙,像在无边的大海里的泅水者,精疲力竭地企望一块儿礁石的出现。人们充分感到了白色所给人的巨大恐怖感。似乎再待下去,人就会被这过于单调、冷酷的空间逼疯。

气温低得吓人。不少人拆开背包,把棉被拿出来披在身上。孙煤与陶小童合盖一条棉被,徐北方挨着孙煤在打盹儿。不一会儿,陶小童发现自己这一半棉被越来越少,原来孙煤又匀出一部分给了徐北方。

又过了一会儿,孙煤也暖暖和和地睡着了。

车猛地颠了一下,陶小童忽然一冷,这才发现盖在身上的棉被被颠掉了。去拾棉被时,她大吃一惊:熟睡的徐北方和孙煤,两人竟手拉着手,两人的手难分难解地纠缠在一起!原来他俩在棉被下面另过着这般小日子。她感到狠狠地上了一个当。好像埋了个宝贝在那里,许多天挖开一看,它刻着别人的记号。车上的人都在昏昏欲睡,没人注意这个惊险的场面。她脸红耳赤,心跳得没了章程,不知下一步该干什么。

也许只是一刹那的迟疑,她重新将棉被给他们盖好。这回只盖他们两人,她退了出来,宁可挨冻。那是属于他俩的秘密小世界,她不该介入,也没资格介入。她冷得要命,她当然知道棉被下有多温暖,但她不能硬挤在里面,像挤进别人家里、厚脸皮的不速之客。

孙煤醒来时,看见陶小童被冻得瑟瑟发抖,眼边一摊冻成冰的泪渍。她仔细盘问,陶小童抿着嘴,一言不发。有句誓言恰好形容她眼下的心情:“嫉妒的沉默是最吵闹的。”

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车抛锚了。司机班长修到天擦黑,它还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每个人都冻得半死,饿得发晕。

“刘队长,中午咱们为什么不进洛桑兵站吃饭呢?”

“你废话!”队长说。路过洛桑兵站时,几个战士正在门口贴欢迎演出队的大标语。他们看见车上的大红鼓和女兵,一起欢呼起来。当时大家一口咬定,宁可不吃饭也不能为这么个小不点儿兵站耽误时间。他们十来个人,也得正儿八经地演一场,不划算。几个战士正欢呼着,见车非但不停反而加速,顿时感到事情不妙。一个战士跳起来喊了句粗话,其他人呆若木鸡,失望至极地目送他们逃命似的从兵站门前疾驰而过。刘队长当时觉得这行径多少有点儿无耻。

“前面那辆车恐怕已经到兵站了!”

“肯定到了!早知道我坐那辆车走……”

“照相,照相,哼!……”

“搞不好他们现在正吃罐头肉!”

“热乎的!”

“哎呀——我恨死他们了!”

“吵吵啥?!”团支书制止女兵们乱嚷,胸有成竹地微笑着。突然,他解开大衣,从里面掉出四个焦黄的烤馒头。当馒头瞬间化为乌有,才有人想起方才吃下去的东西好像很烫。怎么会烫呢?这冰天雪地的。

“车一开就是锅炉嘛!”徐北方用手指将嘴边的一粒馒头渣儿抹进去,意犹未尽地嚼着,“你们想,水箱的水都能烧开。这么简单的事还用伤脑筋?”

女兵们一起嘘他:这么简单的事,你那个聪明的大脑怎么没有想到啊?你这人真无赖,吃掉最大的一块儿馒头,还要卖乖。你差劲儿透了……

团支书在一边憨憨地笑着,似乎数他吃得最饱。谁也没留神儿,当大伙儿呼啸着扑向馒头时,他就这样袖着手笑。他笑得如此踏实,没有人会相信他一口也不曾吃。

一块儿拇指大的馍,带着清清楚楚的轨迹落进胃里。失业多时的胃顿时被唤起责任感,过分殷勤地工作起来,表示出让它对付那么小的食物实在太简单了。它搅动得人们心慌意乱,甚至比什么也不吃更饿。似乎刚才的饿是抽象的,这时变得具体了。大家苦恼地面面相觑,仿佛在探询有什么法子可以平息胃的闹腾。

女兵们翻着各自的挎包,有的翻出一两颗糖果,有的抖出十几粒瓜子。男同胞们大度地表示,绝不参与她们“过家家”。当大家搜刮家底时,唯有蔡玲死死地抱着挎包不放。那里面有一只硕大的苹果——那是生长在高寒地区的苹果,肉质紧,水分少。当时那个农场端出它来招待大家时,没人瞧得上这种酷似红薯的东西。蔡玲有远见,藏了一只,那只苹果约有四五两沉。现在她成了财主。一想起它那粮食般的果肉,大家馋得受不了了——它彼时彼地的缺点,到此时此地全成了优点。但无论谁诱导,蔡玲都毫不动心,笃定地抱着挎包。班长孙煤想,得跟她挑明了说,山里姑娘脑子不转弯。

“喂!蔡玲,你挎包里怎么凸那么大个包哇?!”

“啊?……”她看看班长,又看看挎包,似乎也感到这包凸得奇怪。

“是什么呀,里面?”

大家满怀期望地看着孙煤逼近目标。

“啊……”蔡玲用手在挎包外面摸,摸得打心眼儿里舒服。

“是苹果吧?”女班长紧盯着她,叫她无法逃遁。

“是苹果。”她根本不回避,诚实得令人感动。

孙煤又盯了她一会儿。“噢……”女班长泄气了,仿佛说:原来是个苹果呀!

大家反倒跟着孙煤窘迫起来。蔡玲坦然地抱着挎包,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苹果?!谁有?!”徐北方假装从瞌睡中惊醒,用贪婪而激动的嗓音问。

“我呀!”蔡玲温和地告诉他。

“呵!这会儿有苹果还等什么?吃掉算了!”他嗓子眼儿里简直快要伸出手来抢了。

“我不想吃。”

“你为什么不想吃?!”

蔡玲“咯咯”地乐了,乐他竟提出这样无理的问题。

“那你拿出来给想吃的人吃!我就想吃!”

她又乐了,乐他竟有这样无赖的打算。

“这样好不好——现在算借,回成都还你十斤苹果!”

她乐得更邪乎,乐他竟有这样不屈不挠的劲头。

“你借不借?”

她闷声想了一会儿,忽然说:“哪个要你还!”

“徐某人说到做到——诸位别急,苹果由我来分!”

大家想,到底这小子有能耐。

“我不借。”

“啊?!”他像被敲了一闷棍。

“我从来不向人家借东西。”她很自负地说。

人们一想,也是。

徐北方突然冒出火气,纯粹是恼羞成怒:“你这人太不像话了!葛朗台!阿巴贡!抠门儿!”

“咋个嘛,是抠嘛。我又没抠人家的。”蔡玲并不恼,慢吞吞地说道。她对自己的吝啬抱有如此磊落的态度,使徐北方那一系列带有揭露性的词全无意义。

忽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响起了马达声。

司机班长从引擎盖下伸出脑袋听着:“有车!这下好了!”十分钟之后,一辆军车慢慢地开了上来。他赶紧准备好一条钢缆。

司机班长将车拦下,从驾驶室里钻出了年轻的汽车兵。商量了一会儿,对方连说“不行”。班长的计划十分冒险。在这样的夜晚,行这种冰雪之路,沿途有数不清的急弯、死弯,即便单车行驶都是玩儿命,更别提再用绳子拖上另一辆瘫痪的车了。年轻的汽车兵拒绝合作。

大家眼巴巴地看着车开走了。司机班长团起一个大雪球,狠狠地砸在车屁股上。

山谷又重归寂静。有人在哼唧,说脚好像不在了;有人的口罩冻成一块儿铁板。刘队长动员大家下来围着汽车跑步,但他自己刚跑两步就不行了,高山缺氧差点儿让他背过气去。团支书不断地背诵:“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他的声音很有点儿悲壮的意味,但老被徐北方打断。徐北方一听他背诵就莫名其妙地呻吟一声:“哎——哟!”

司机班长不知怎么一鼓捣,车居然“轰”的一声响了,大家刚一欢呼,它又“嗤”的一声“昏”了过去。

“都下来推!”司机班长喊。

人们纷纷将信将疑地把肩抵在车的各个部位。团支书突然哼起家乡的号子,大家都跟着他哼,奇怪的是,这会儿没人计较他是否走调。徐北方把整个后背挤在轮子上,两脚快速地蹬地,看上去又蠢又卖力。团支书的力量却用得很实惠,车似乎因他发力而挪动了。

“要是……他妈的这样把车推到兵站,我干脆现在死掉算了!”徐北方挣扎着说。

孙煤挤在他身边:“你少说落后话!”

这时,大家发现有个人还留在车上。

“蔡玲!”孙煤怒吼道,“你好意思?大家推,你坐?!”

“单缺我一个呀?”她柔声细语,但所有人还是听出她的声音是突破某种阻碍发出来的。苹果!她正在独吞那个足有半斤的苹果!她给自己安排了好时机:趁车上没人,免得自己吃起来不得清静。

“真恶劣……”许多人说,“下来!”

“让她吃吧,”徐北方说,“她心疼我们:吃了它让我们推着轻些!蔡玲,您慢慢吃噢,别噎着!”

有人禁不住笑了起来。努力喊号子的团支书愤怒了:“笑什么?!”

司机班长猛转着手摇柄,快要累瘫了,但始终大叫道:“有希望!有希望!”

车终于发动了,只是老在原地打滑。原来后轮正停在低洼处。团支书毫不犹豫地脱下大衣垫上去。大家都跟着脱大衣,刘队长大声疾呼:“没必要!冻死你们!”

团支书冻得合不拢下巴,仍喊着号子。

车开出去十多米,死活不再往前了。它与大家开了个辛酸的玩笑。空气冷得凝固了。女兵们搂成一团,有人偷偷地流起眼泪来。她们感到了绝望,似乎永远不可能走出这冰雪世界了。

团支书又在背诵:“我们的同志……”他虔诚地相信它能解决一切问题:冷、饿、疲乏、缺氧。他冻得上下牙打战,他的大衣还被车轮压着,怎么也拽不出来。当他朝着女兵们背诵时,她们吓得不敢哭了。

突然一道车灯迎面射了过来。刚才撇下他们的年轻司机不知怎么又返回来了。有人建议揍他,有人说先看这小子葫芦里卖啥药。

“我想想不放心。都是女娃子,万一碰到狼啊啥子,晓得你们会不会放枪哟!”他解释自己的动机,“同生死共患难嘛!”

司机班长“哼”了一声,坚决不领情。

年轻司机从车厢里摸出几个纸板箱和一些木条,泼上点儿汽油,燃起一堆火。大家总算有了点儿暖意,想想这小子还不算太缺德。遗憾的是肚子还瘪着,要是能有点儿吃的这日子就不算坏了。

这时,徐北方压低声音说:“我探到一个情报:那车上装的是罐头!”然后他富有煽动性地加了一句:“咋样?!”

“当然吃!”

“跟他商量商量。”徐北方说,“我担保他小子也饿得肠粘连了!”

一听要吃罐头,年轻司机跳起来说:“我这是战备物资!”

“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啊!”徐北方开导他,“战备物资不是给人吃的?今天这情况不跟打仗差不离了嘛!”

“战备物资不能随便动用!”

“谁随便啦?现在不是特殊情况吗?你说说,还有比这情况更特殊的吗?”

“宁愿饿死也不吃战备物资!”

徐北方急了:“我他妈真想找个东西照你脑瓜来一下,看看里头是不是实心儿的!”

刘队长及时插进来:“这样吧小同志,我们给你的上级写封信,把责任算在我们头上……你瞧,全是女兵,一整天没吃饭了……”

“我……我从昨晚到现在还一顿饭没吃呢!我日夜赶路,就为了送这一车战备物资!”

徐北方说:“我们买你的行不行?”

“我不卖!”他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少卖点儿,我们给你开张收据!”刘队长点头哈腰赔笑脸。

“对了,少卖点儿没关系……”徐北方说着去拉他。

他却说:“去你的!”

“好好好!既然你不通情理我们就自己动手!同志们,上!”徐北方做冲锋状。

刘队长大叫:“小徐,你给我站住!”

那司机突然从驾驶室拖出一支冲锋枪:“你们——敢!”他威严地挺立着,篝火使他稚嫩的脸上充满神圣感。“谁敢——?!”他嗓子劈了,并流出了悲愤的眼泪。

大家呆住了。相比之下,徐北方的形象太不光辉了。

“真可笑!简直愚昧到极点!”徐北方挣脱刘队长,“我为了二十条生命!看你敢对我开枪!”他又要冲锋了。

那司机也不顾一切地迎上来。

“你开枪啊!”

“你冲啊!”

徐北方一把揪住他的枪把。

“老子要开枪啦!”

“你不开是他妈孬种!”

“住手!”团支书喊道,“脸都丢完了!”他轻而易举地扯开双方。

“这是啥宣传队!啥作风!”团支书痛心疾首地说道,“……我听说有几个战士,在运送边防物资时遇到洪水,他们被困了五天五夜,直到死,也没动用车上一点儿食品!”

听了这话,刘队长也惭愧起来。

“同志们,这说明了啥?”团支书说。

“说明他们活该!”徐北方吼道。

大家都被这个壮烈的故事打动了,一致斥责徐北方“太反动”。他一下子失尽人心,连素来暗自倾心他的陶小童都对他失望透顶。

“哼!连生命价值都不懂的人,那样死了等于自杀!谁愿意自杀?!这不是活该吗?可笑可笑,可笑至极——这样的人都被当成英雄偶像来崇拜!他们对自己都不肯施行一点儿人道主义,试想,这种人会去爱人类吗?”

人们被他的咆哮声搞蒙了,一时无法分析这番深奥的话到底有无道理。但静默了一刹那,声讨他的人更多了。陶小童倒是很欣赏他刚才的那番话,但觉得不合时宜。这话不是从前的,就是未来的,反正眼下讲很不受听。

一场非正式的批判会,直开到把每个人最后一点儿热量消耗殆尽。徐北方耷拉着头,心想,我是没劲儿跟你们抬杠了,你们随便说什么我都认了。这时,有辆车从山下开来,大伙儿这才放了徐北方。那辆车喇叭大鸣,显然是在呼叫谁。司机班长马上明白了,也用喇叭回答它。

“我们是洛桑兵站的!……”车还没停下,就听见喊叫声,“给你们送饭来啦!”

刘队长步履踉跄地迎上去,心想:这个被甩下的小不点儿兵站,竟有这样的大度量。

从车上下来一位军人,他自我介绍道:“我姓唐,是洛桑的站长!”他说傍晚接到前面兵站的电话,才知道演出队有一多半人被撂在雪山上了,赶紧张罗把饭送上来。火光映着这位站长年轻的脸,使他显得很漂亮、很神气。

陶小童忘乎所以地盯着他。不知他哪个动作或哪个神情,给她一丝熟识感。她忽然感到一阵焦躁,因为她不敢断定是否曾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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