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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半生·何以寄相思

梁安琪无数次地在梦里重回故乡的小岛,海风伴着微腥的气息吹来,飞鸟从天边掠过,荷着锄头的农夫准备回家,此起彼伏的钢琴声,叮叮咚咚,飘得很远。

“丁零零……”床头的电话响起。梁安琪条件反射地拿起听筒。

孕妇子宫破裂,流血不止。梁安琪去找科室主任,可科室主任正在另一间手术室,她只好自作主张,为孕妇主刀。所幸就诊及时,加上梁安琪的医术不错,母子平安。

梁安琪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时候,听到有人叫“安琪”,抬头,看到了许钧益。

许钧益一身不同于在学校时的装束——白色的西装妥妥帖帖,其上的领结规规整整,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在脑后,一副玳瑁眼镜闪闪亮亮。他的身材偏瘦,把西装剪裁的线条撑得笔直。梁安琪见惯了他穿黑色校服或是白色医生装的样子,看到他这副打扮,不禁愣了愣神。

“钧益。”梁安琪点点头,摘下口罩,和他关切的眼神对视,“生下来一个大胖小子,七斤重,母子平安。”

“那就好。”许钧益笑了笑,眼神温柔如水,“这么晚,辛苦你了。”

梁安琪摇了摇头,她一向不善言辞,能够在百里挑一的考试中被录取,并以拔尖的成绩成为助理医生,不过因为她一贯相信勤能补拙。

这世上总有人能够轻而易举地达到别人千辛万苦才能达到的高度。许钧益自入校便名列前茅,处处优异,即使是最严苛的老师也会对他高看一眼。她在心中暗自猜测:里面的那位女子,莫非是许钧益的妻子?

“我送你回去。”许钧益习惯了梁安琪的沉默寡言,陪着她在走廊里慢慢地走。

“不用麻烦。”梁安琪看着天花板中央的那盏吊灯,明晃晃的白光,让她既欢喜又有些无措,“我还要去值班室换衣服。”

“我陪你。”这话说起来,便又有些强势了。许钧益在笑,又有他自己的坚持。

手术室的门打开,护士们推着产妇和婴儿出来,沿着走廊的另一边渐渐走远了。

“不去看看吗?”梁安琪问。

“送你回来再看也不迟。”许钧益说。

梁安琪没有说话,她的脚步放慢了。平日里她疾行如风,一分一秒的时间都节俭得很,可今晚她就是想慢慢地走。许钧益的两只手还是插在口袋里,不急不慢地陪着她。梁安琪用余光瞥向他,他的动作是那样优雅从容,不管她怎么想要离他远些,他和她之间总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两个人慢慢地走到了值班室门口,她低声说了一句“稍等”,便进去了。再出来的时候,白大褂已经脱下,外面是一件呢子大衣,里面一件素色旗袍,包裹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段。许钧益本在低头看着自己漆亮的皮鞋鞋尖,见她出来,朝她点了点头。

两个人又一路无话地走到了医院门口,刺耳的刹车声打破了医院午夜的沉寂,一个男人从车上跳下来,快步往医院内走去。许钧益低低叫了一声:“大哥。”

男人止步:“钧益。”

“这位是梁医生,我在协和的同学,也是大嫂这次手术的主刀医生。”许钧益说。

“梁医生辛苦。”男人伸手与梁安琪相握,声音虽急切,仍不失风度,“人怎么样?”

“母子平安。”听到男人明显松了一口气的叹息,许钧益冷笑了一声,“你若是真的关心大嫂,便去把那个戏子给打发了,也省得大嫂心中总是有根刺在那里堵着。”

男人在阴影里面站着,看不清表情,周遭围绕着说不出的孤独,最终化作了语气中的苦涩:“我心里有她,去不掉,忘不了,我有什么法子。”

“待会儿见了大嫂,好好跟她说话,在这里陪陪她。”许钧益劝道,“我待会儿回公馆,跟爸妈说一声。”

男人低低地应了一声,往病房方向走去。黑色风衣随着他走路的步伐撑起,灯光打在他的脸上,照亮了他面部刚硬的线条。梁安琪蓦然发现,许钧益口中的“大哥”竟然是他。

纵使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也知道如今的许家,一手遮天。许家大公子许钧豪更是频频出现在镜头之下,代表政府与洋人签订各种合约条款,注定了的子承父业。

许钧益,许钧豪,许家。梁安琪心想,她到底是有多迟钝,才会简简单单地认为同学们对许钧益的热情只是因为他的学业。

“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你第一次主刀。”许钧益笑笑,“你住在医院的哪栋楼里面?”

梁安琪伸手指指正前方离他们最近的房子:“这里。”

“真是方便。”许钧益陪着梁安琪向前走,“你这次独立地把手术完成得这么好,应该要提前接到医院的聘书了。”

“那你呢?”梁安琪问。

“我?”许钧益停顿了一下,“我毕业之后,是不能来医院工作的。”

梁安琪没有说话,就连刚才的那个问题,都觉得自己问得多余了。

“你希望我来吗?”许钧益似乎在笑。

“你的医术很好,”梁安琪想了想回答他,“但是如果你的家里……”

已经走到了梁安琪的家门口。梁安琪住的是独门独院,院子前有一棵粗大的梧桐树。就是在这棵树下,许钧益的双手搭到了梁安琪的肩上:“安琪,你希望我接医院的聘书吗?”

梁安琪向后退了一步,她没有谈过恋爱,之前也没有心思去喜欢哪个男人。许钧益简单的几句话,或是简单的动作,便能够把她撩拨得面红耳赤。许钧益不容她逃,双手握着她的肩,头低下来,声音魅惑地又问了一遍:“安琪,你希望我接医院的聘书吗?”

“不管你来不来,反正我是会在医院做事的。”梁安琪摇摇头,努力让自己不去看他,“你……你知道的,接受聘书的女医生,是不可以结婚的。”

许钧益松开她,声音还是温柔的,可是骤然冷清:“很晚了,外面凉,你快进去。”

梁安琪往院子里走,拿出钥匙开门,她知道身后的男人离开了,她强迫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许钧益猜测的没错,因为梁安琪担任助理医生期间表现出色,所以比其他的同学提前了两个月接到了医院的聘书。即便她上一次擅自做主给孕妇进行手术,也因为手术成功而既往不咎。医院虽然招收女医生,但条件严苛,特别说明聘任期间结婚、怀孕、生育者,自动解除聘约。

毕业典礼上,梁安琪笑容淡淡,梦寐以求的医学博士的学位证书被拿在手里,她也成了第一个得到学校奖学金的学生。可她总是觉得心里缺了一点什么。梁安琪视线之中的男人也接下了校长手中的毕业证书和聘书,回头时与她目光相对,她一时愣在那里。

她在感情这种事情上一向迟钝,加上忙于学业,也从没考虑过个人的事情。许钧益让她心慌,让她不知所措。

许家的大少奶奶离开的那一天,是许钧豪亲自开车来接的。许家大少奶奶拉着梁安琪的手,说了好一通感谢的话。许钧益身穿白大褂,站在同样身穿白大褂的梁安琪身后:“你一直都很优秀。”

“怎么会留下来?”许钧益选择的是外科,这是医院最热门、最好的诊室。作为老师的得意门生,他之前表达过不会接受聘书的意思,可是这聘书,还是接下了。

“怎么会选妇产科?”许钧益不回答问题,反而问她。

“中国的妇女,需要被重视。”梁安琪说。

许钧益笑笑,笃定地看着她:“你希望我留下来。”

梁安琪看着许钧益,缴械投降。

日光洒在窗外的绿叶上,春天的树都带有了勃勃的生机。燕子北归,医院走廊外的迎春花都开了。奔波在病床与值班室之间,可是心情不一样了,之前如死水般的日子终于不再单调。

梁安琪和许钧益在一起,成了医院里面公开的秘密。

梁安琪不去想和许钧益的婚姻,也不打算要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许钧益陪着梁安琪住在她的小院里,他们有各自忙不完的手术,极少生火做饭。值班的时候,许钧益经过梁安琪的办公室,总会礼貌地敲一下门,在她的办公桌上放下一杯咖啡。晚上回到家,往往已是夜深人静了,梁安琪靠在许钧益结实的胸膛上,莫名地安心。

入睡之前,她会给许钧益讲她的小岛。那是她出生的地方,海风有着咸咸的味道。浪花拍打着岸边,在田间耕作的农民会用闽南调断断续续地唱歌。她坐在窗台前读书,是父亲早些年在南洋留学时买的西方小说,满页满页的蝌蚪字,她能够一点一点地读进去。

梁安琪是家里的第三个女儿,最受父亲喜欢。她性格好强,从不肯轻易服输,努力让父亲把她当作骄傲。后来,她留在了她的高中教书。梁安琪有一位英国籍的恩师,恩师鼓励她考取协和的大学。那时她已经二十岁了,正是嫁人的年纪,继母希望早早地把她嫁出去。梁安琪的母亲因为癌症去世,她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救治全中国千千万万个母亲,因此,当她听说医院招生,便义无反顾地来了。

很多时候,许钧益只是默默地听着,伸出胳膊搂紧她。

梁安琪会有一种错觉,仿佛他们是老夫老妻,重复着一日一日的平淡,直到地老天荒。

两个人的安宁,在一年之后被打破。

轰轰烈烈的北伐战争势如破竹,许家让渡了部分权力,老爷子宣布自此不问世事,只留下大公子许钧豪在政治场上身居要职。这一年,面对众人的纷纷挽留,许钧益毅然辞职。

“那些病人需要你。”梁安琪说。

“我的家族也需要我。”许钧益说。

许钧益搬离了医院的小院。他们的生活本就简单,一夕之间,许钧益所有的私人物品均不见踪影。梁安琪怔怔地看着许钧益留在茶几上的咖啡豆,良久。

耳鬓厮磨之时,许钧益曾经提过要给她一个名分,她不要,因为她不想因此失去医院的工作。许钧益离开后,梁安琪把咖啡冲好,加入半勺白糖,一如许钧益在的时候。

这是非洲产的咖啡,许钧益最喜欢,她也喜欢。

两人分手的第二年,传出许钧益结婚的消息。

新娘出身大户人家,父亲身居要职。彼时的许钧益已不是之前的医科学生,而是备受器重、前途无量的官员。他们二人结婚的消息刊登在报纸上,大大的版面上有他们的结婚照,新郎英俊,新娘美丽。梁安琪想,他们真的很般配。

还是喜欢咖啡的味道,一天至少要喝三杯提神。梁安琪放下手中的报纸,抬头看到了来看病的病人。

因为之前打过胎也流过产,所以再怀孕的概率几乎是零。白素素听到这个结果,露出并不意外的神情,可是依旧掩盖不住失望的神色。

“要不要喝咖啡?”梁安琪问,“我去给你冲上一杯,托朋友从非洲带来的,我习惯加半勺糖。”

白素素接过咖啡后,梁安琪说了一句她自己都意外的话:“还是有百分之零点一的概率的,万一有奇迹发生呢?”

梁安琪对于白素素,当时只有同情,她绝不会想到,她们会成为一生挚友。

和白素素熟悉之后,梁安琪认识了白素素的先生宋安之。宋安之是风度十足的江淮男人,浓眉大眼,有一股英气。早年曾经留学各国,会说多国语言,谈吐幽默风趣,对待白素素很是贴心,从没有因为白素素不能怀孕责备过她半句。

白素素的性情与梁安琪相近,一生要强,对待工作很是拼命。她和宋安之相识在一次老乡聚会上,后来一直有书信往来。宋安之留学法国的时候,时不时会给她寄来情书。后来宋安之回国,她做了宋安之的秘书,两个人自此再不分离。

梁安琪想到了许钧益,她相信许钧益是喜欢做医生的。她梁安琪是任性的梁家小姐,为了自己的追求可以不顾一切,可是许钧益需要顾虑的东西太多。

在医院工作的第三年,梁安琪被医院派到英国伦敦妇产科医院和曼彻斯特医学院进修深造。小儿宫内呼吸课题一直是困扰她的一个难题,她在这里得到了答案。伯明翰市举行的英国妇产科医学会议上,她侃侃而谈,坐下之后掌声雷动。

梁安琪为自己的成就骄傲。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是会在端起咖啡的时候想起曾经给过她短暂爱情的男子。她努力地让自己忙忙碌碌,每一天都过得充实无比,这样,她想他的时间就会少一点,再少一点。

她在国外一共待了六年,其间参观了各大高校,也参观了各所知名医院。最后的那一年,她在美国的芝加哥大学读研究生。当她抱着书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她看到了多年未见的许钧益。

许钧益一身黑色西装,衣冠楚楚,彬彬有礼。

梁安琪带许钧益去她最常去的快餐店吃饭,手持热狗大快朵颐。在美国、在许钧益的面前,她无须顾及中国的那些用餐礼仪。许钧益的一身西装与快餐店格格不入,他慢条斯理地吃着汉堡,竟生出一种异样的和谐感。

“你怎么在这里?”梁安琪问。

“我代表国民政府来寻求美国的支持。”许钧益说,“真想不到,你在这里念书。”

“嗯。”梁安琪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听说日本人……国内好吗?”

“不太好,”许钧益摇摇头,看着梁安琪,又补充了一句,“很乱。”

“那国内的那些妇女,应该更苦了。”梁安琪叹息。

“你呀,”许钧益笑起来时,眼角已经有了细纹,可还是她记忆之中的那个独一无二的男子,“三句话不离本行。”

再次告别时,梁安琪显得很平静。许钧益张开双臂,他们给了对方一个朋友间的拥抱。梁安琪说:“代我向你的妻子问好。”

“她在重庆,”许钧益说,“如果我见到她,会的。”

第二年的年末,梁安琪不顾国外的挽留,带着满身的荣誉回国,成了医院的第一个中国籍的女主任。

后一年,太平洋战争爆发。

因为医院是美国的产业,所以被日本人查封,所有的医护人员被日本人扫地出门。

梁安琪提着一个行李箱,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许钧益站在医院门口,静静地看着她。

门前的梧桐树还是那个模样,枝繁叶茂,树干粗大。梁安琪无端地想起了一句诗——物是人非事事休。天上的白云聚拢又散了,蓝天之下,他还是最懂她的那个人。

在许钧益的帮助下,梁安琪在北平的某个胡同开办了私人诊所,收留了很多医务人员。来看病的大多是穷人,梁安琪有时象征性地收一点钱,但多数是她掏钱贴补别人。

许钧益只穿着一件墨绿色的衬衣,从身后抱住她:“你穿旗袍好看。”

是了。他们刚刚开始交往的时候,他便说过这样的话。许钧益爱看她穿旗袍,旗袍是最能体现女人味的衣服,一举一动都显示着一个女人的风情神韵。就是因为许钧益喜欢,她便爱上了旗袍。穿旗袍走路本不方便,她练就了穿着旗袍仍健步如飞的本事。

梁安琪没有回头,这样的日子,她觉得是她偷来的。

父亲给她取名安琪,天使的名字,可是她却怀揣罪恶。她是信基督的,上学时上的也是教会学校,在那期间受了洗礼。她在教堂祷告,请求上帝宽宥自己的罪过。许钧益全程无言地陪着她。走出教堂的时候,许钧益说:“阿琪,有罪的人是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可能是他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也可能更久,他便开始叫她阿琪了。闽南话虽然难讲,但是只说这一句还是能够说得很像的。他压着舌头,含糊地叫她“阿琪”,就像小时候家里人无数次唤她那样:阿琪阿琪,安琪安琪。

来看病的妇女有着各自的难处,看多了人间疾苦,虽然内心依旧同情她们,但梁安琪觉得自己逐渐的麻木了。各个医院听说她从协和医院出来,纷纷聘请她做自己医院的主任医师。她迫于生计,从中挑选了两家。

许钧益有时会给她一些钱,数量不多不少,恰巧是她能够接受的最多。他每次都掐准了时间,在她入不敷出的时候才给她,但是神情态度就好像丈夫把工资交给妻子。她不知道这算什么,可是在用这些钱去贴补穷人的时候,她很坦然。

宋安之陪着白素素来找梁安琪的时候,许钧益在。

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在家国大恨面前,所有的中国人都是一致对外的。

梁安琪向来要求自己与政治绝缘,如果不是许钧益,她不会知道宋安之和白素素两个人的特殊身份。

四人把酒言欢,倒也尽兴。

宋安之和许钧益相见恨晚。

抗日战争结束,许钧益要回重庆了。协和医院重新接收病人。收到医院的邀请之后,梁安琪辞掉了其他职位,关闭了自己的私人诊所,带领着一干弟子重返协和。

许钧益帮梁安琪把行李重新送回小院,帮她把落满尘埃的桌子擦干净。时隔多年之后,两个人又躺在了当初的床上。窗外下起了雨,打在梧桐叶上。梁安琪枕着许钧益的胳膊,听着雨声。她学不会怎么去等一个人,也不知道怎样去爱一个人。她和许钧益,是注定有缘无分的了。

“你听,这一声一声的,全都是别离。”许钧益说。

“我再也不会喜欢上别人了。”梁安琪说。

“钧益,我这一辈子,也再也不会嫁给别人了。”

回答梁安琪的,是许钧益的沉默。

他大概是睡了。

第二天的时候,梁安琪去火车站给许钧益送行。许钧益穿了一件黑色大衣,开着扣子,在人来人往中把梁安琪裹在怀里,黑色大衣只露出她的一个小小的脑袋。就是这一双眼睛,大大的,永远有着倔强的光亮,让他沦陷,让他着迷。

这一次离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北平市长许钧豪绯闻缠身,市长太太不顾形象大闹某个戏园子,被人带回家之后用刀片割了手腕。

梁安琪原本是不知道这件事的,经过医院走廊的时候,一路听到小护士们的窃窃私语。再往前走,她看到了守在市长太太病房门前的警卫。

“梁医生。”梁安琪听到有人叫她,回头去看,是许钧豪。

许钧豪在吸一支雪茄,眉宇皱成一个“川”字。许家的男人都生得眉眼周正,梁安琪恍惚看到了许钧益。

就在她恍惚的时候,她听到了许钧益的名字:“钧益也来了北平,不知你们老同学有没有聚一聚?”

“许先生你也看到了,我连去病房都是小跑。”梁安琪说,“至于钧益,大概只会比我更忙。”

“听说那条不许女医生嫁人的规定已经被取消了,梁医生没有为自己考虑一下?”许钧豪似是闲谈,实则字字珠玑。

梁安琪迎上对方锐利的眼神,微微一笑:“我已经嫁给了妇产事业。”

“真是可惜了。”许钧豪抖落掉半截烟灰,神情恢复淡漠,“梁医生先忙,我去看看内人。”

内战爆发,医院里面的很多人开始考虑自己的后路。

梁安琪选择留下。她依旧不理政事,只安心做好自己作为一个医生应该做的。某日下午值班,她从病房出来,看到走廊上站着一个人。她疑心自己看错了,可那分明就是他。

许钧益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来,用力地抱住她。

“阿琪,我知道,你选择留下。”许钧益把她抱在怀里,贪婪地闻着她的发香,“我终于找了一个来北平的由头,坐了那么久的火车,来看看你,也只能是来看看你。”

就是那么短暂的一次相见,除了一个拥抱之外什么都没有。许钧益走了,梁安琪看着他的背影,手上的病房记录掉到了地上。

许钧益带领家眷离开了,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北平和平解放,人们载歌载舞,欢呼庆祝。梁安琪与热闹无缘,她在产房之中,逗弄着小孩子。

那么可爱的小天使,可是她不能要。因为她想为中国的妇女们接生千千万万个小天使,她不能分心。

也真的不会,再给自己找一个丈夫了。

不久之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白素素和宋安之自此在北平常住。白素素有时会来找梁安琪看病,也会请她为自己调理身体。明明知道只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可能性,而自己的年纪越来越大,可能连百分之零点一都没有了,她仍不甘心。

宋安之出使他国时,会给梁安琪捎带她最喜欢的那一种咖啡豆。梁安琪看着冲调好的咖啡失神,她再也没有关于许钧益的消息。

宋安之邀请梁安琪做中华医学会的副主席,梁安琪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她想要远离政治,可是身边的大事小事都成了政治。她与白素素和宋安之一起共事,也逐渐参与到各种会议中去。

当一切步入正轨,又一场运动开始了。

梁安琪每天推着四轮车,为病人上药、换纱布、打针……看着病人受伤难受,她会为他们祈祷。十年磨难,她吃尽了苦头。

宋安之病逝,白素素很坚强,在梁安琪面前没有流泪。她只是说,自己欠了宋安之,让他一辈子都没有孩子。

动乱结束,梁安琪重新回到她在医院的小院。再穿上原先的旗袍,身段没有变,可当她看向镜子里面的自己,她不禁感慨,自己真的已经老了。医院里面的很多小朋友开始称呼她“梁奶奶”。

院子里面的梧桐树还是那个样子,似乎再过几十年、几百年,它除了更粗壮一些外,不会发生任何改变。还是那样枝繁叶茂,还是寄托着一声声的别离,寄托着寂寞与相思。

梁安琪长寿,作为代表出使各国,交流医药卫生事业,晚年时先后出版多部科研成果。人们好奇她的终身不嫁,猜测有关她的爱情故事,她永远只是笑而不答。

她曾对别人说,她这辈子嫁给了妇产科的事业。

她也曾对别人说,她唯一的伴侣就是床头的那部电话。

她相信,她和那个人会在天堂相见。

八十大寿的那一年,她名满天下。有记者采访她,在采访过程中,她告诉记者,她已经经历了太多的生死,所以她并不怕死。

她有预感,自己的大限将至。

八十二岁那年,梁安琪在北京病逝。遵其遗嘱,人们把她的骨灰运回了故乡的那个小岛。当地人为了纪念梁安琪,为她修建了一座纪念馆。白素素参加了纪念馆的开馆仪式,并在院子里亲手植下一棵梧桐。

人们都说梧桐是传说中的爱情树。古老的诗词在唱: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同一年,许钧益缓缓地睁开双眼,看着守在自己床前熟睡的儿女,吃力地把头转向窗外。“吧嗒”“吧嗒”,是水滴打在叶子上的声音。

似乎医院的窗外,又下起雨了呢。

他第一次注意她,便是在一个下雨天。学校的图书馆门口,她没有带伞,怀里抱着书,匆匆忙忙地往外跑。就是那样倔强而又好强的神情,让他记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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