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明奇怪地说:“我哥没毕业就走了啊,走了,就是死了,自杀!就在这湖里啊,你不知道吗?”
果然。
原来我猜得没错,在向明这条线上,老向也是已经死了的。我刚刚提起的一点兴奋感,又完全地泄掉了气。
只不过……
我稍微有点恼羞成怒,质问道:“不是托梦,也不是他亲口跟你讲的,那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
向明嘿嘿一笑:“我认不出你啦,我也是瞎猜的。”
瞎猜?
我刚要骂人,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像是怕被别人偷听去了,小声说:“你知道吗,我哥临死前,留下的遗物里面,有日记本。”
我皱着眉头:“日记本?我听曹老板,啊,听我们班长曹敏钦说过。”
向明点了点头:“曹敏钦,我知道,就是他把日记本给我的。蔡哥,你真是守信用,10年前答应的事情,到现在还记得。”
我一头雾水,挠着头说:“守信用,什么意思?我答应了什么?”
向明也奇怪道:“咦?你不是跟我哥约好了,今天来又山湖旁边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一时糊涂了,等到仔细想了一下后,才断然否定道:“没有,完全没有,没这回事!”
这下子,换向明一头雾水了:“你没跟我哥约好,不可能吧?我哥那日记本上面,清清楚楚写了今天的日期,说你会到又山湖旁边来。我就当是回母校看看,随便来转转,结果真的在湖边看见一个大叔,哦,不,看见你了……”
我对于大叔什么的并没有在意,反而注意到向明说的是“回母校看看”,也就是说,曹老板没有骗我,当年学校确实以收向明来读书为条件,平息了这件事。
不过,日记本上面写了我今天会来?
老向这家伙,10年前就能够预知未来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盯着他放在石凳旁边地上的塑料袋,试探道:“你说的那个日记本,不会刚好也带来了吧?”
向明笑了起来,脸上的五官都挤成一团:“带了,不是刚好,是特意带给你的。”
他拿起那个红色的塑料袋,一边从里面翻东西,一边说:“我哥这个日记本啊,有好多本的,就这一本特别奇怪,写了这样的东西。我觉得还挺好玩的,反正这两天请了假,闲着也是闲着,就随便过来看看……”
我对他的絮叨不感兴趣,死死盯着红色的塑料袋。
他从里面翻出了一个蓝色软皮封的笔记本,文具店里都有卖的那种。没错,大学时偶尔看见老向在写写画画,就是在这样的本子上。
毕竟过了10年,也没有好好保存,笔记本封面破破烂烂的,感觉马上就要掉下来了。但是,封面上的字迹却还很清楚:“向亮,#07。”
所以,这个是向亮在大学里的第七本日记?
我迫不及待地伸手就去拿,向明爽快地交给了我,吩咐道:“你从后面往前翻,嗯,就是最后一篇,有你的名字。”
我按照他的指示,翻到了那一页,焦急地读了起来。
2016年 3月31 星期四
向明在又山湖旁边遇见了蔡必贵,把这本笔记本交给他。还有手表。
就这么简单的一行字,轻描淡写,像是在描述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情。
然而,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包含着巨大的信息量。
我今天会回S大来,是因为Upson约了在旁边吃饭,我临时起意,进来逛逛。之前并没有跟向亮约好—就算有,我也是完全忘掉了—也不是他的忌日,或者别的什么特别日子。
所以,如果真如向明所说,这个日记本是他10年前拿到的老向的遗物,那么,老向是成精了?居然能未卜先知?
对了,除了这个笔记本之外—我自言自语道:“还有手表?”
可是,手表不是已经给我了吗?此时此刻,那一块红色的卡西欧电子表,正在我家的抽屉里躺着呢。
对面坐着的向明,却突然想起来似的说:“差点忘了。”
然后,他手又伸进了红色塑料袋里,掏了一会儿,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我定睛一看,确实是一块—红色的塑料电子表,卡西欧G-SHOCK。
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万分疑惑地伸出手去,接过那块电子表,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一样的款式,材质一样是红色的塑料,破旧程度也差不多,一样的CASIO标志……没错,眼前的这块电子表,跟躺在我家抽屉里的那块,是一模一样的。
只有一点除外—这块手表是正常的,左右并没有颠倒。
也就是说,两块卡西欧电子表,互为镜像。
我皱紧了眉头,为眼前的电子表感到大惑不解。
同样的手表,为什么一分为二,变成了两块?
慢着……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摊开日记本,指着里面的那行字说:“向明,你确定这是你哥哥的字吗?”
要知道,明天就是4月1号了,会不会这只是个愚人节玩笑?
向明却认真地点了点头:“当然啊,不信你看看,跟前面日记里的字,是一样的。”
我依他所说往前翻,最接近的一篇日记里,日期却是10年前了—2006年3月28号。
向明说得没错,这两篇日记的字迹是一模一样的,工整的蝇头小楷,跟我印象中老向写的字也是一样的,刻板,谨慎。
不过,这两篇日记的墨迹,看上去却是不一样的。
最后一篇用的是蓝色的圆珠笔,墨迹很新,而前面的一篇用的是黑色的签字笔,稍微有点褪色,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会不会是老向写日记的时候,并没有考究用的是什么笔,交换着随便写?
我皱着眉头,把日记本往前翻,却发现之前的所有日记,都是用同样的黑色笔写成。
只有最后这一篇,用的是随随便便的圆珠笔,似乎暗示着这一篇日记,是在一个慌张的、特殊的情况下写成。
这样一来,我又想到了一个刚才就想问的问题。
我指着最后一篇日记,认真地看着向明:“你确定这一篇日记,是10年前你拿到手的时候就有的吗?”
向明用左手摸着自己的胖脸,犹豫道:“这个啊……”
我用手指用力擦了擦上面的字,再一看手指头,竟然还沾上了蓝色的油墨。
我把手指头戳到向明面前:“你看,这个字那么新,像是最近才写上去的。”
向明似乎有点生气了:“蔡哥你是什么意思呢,是说我在骗你吗?”
我讪笑了一下:“我不知道啊,你看那么巧,明天就是愚人节。”
这下子他受不住了,赌气道:“哎我才没这么无聊啊,蔡哥,老实告诉你,我确实不知道这篇日记是什么时候写的,你想想我哥留的日记本那么多,我也不可能一本一本看过……”
我打断道:“之前的有可能不看,但这是最后一本啊,曹老板跟我说过,你们当时对向亮的死是有怀疑的。这样的话,当年怎么可能会没看他最后的日记?这太不合理了。”
向明一下子卡了壳,支支吾吾道:“这,这个,好吧,这个笔记本,我们当年是看了的没错,当时……”
他朝身后看了一下,像是怕他哥的鬼魂站在那里似的,然后才回过头来说:“当时,我记得,确实没见过这篇日记。”
我皱着眉头,继续问道:“那这篇日记,你是什么时候才发现的?”
向明看了我一眼,认真地问:“蔡哥,你真的想知道?”
我同样认真地点了点头。
向明勉强一笑:“说出来你不要怕,我把我哥的遗物搬出来整理,是在前天,我哥10周年……”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接下去道:“10周年忌日。”
向明点了点头:“没错,前几年我妈也走了,家里只剩我一个人。前天我哥10周年忌日,要不是他当年……那样了,我也不会在这里上学,不会在深圳工作买房、娶老婆、生孩子。这样说起来有点怪,不过确实是因为我哥,我才有今天的好日子过……”
他像是发觉自己离题了,不好意思地说:“哎,总之我整理了一下他的遗物,看见这个日记本,就顺手拿出来一翻,没想到,却发现了这篇日记。不瞒你说蔡哥,我也觉得奇怪,可是你看,没有错的,这就是我哥的字啊。”
向明又笑了一下:“你要说这篇日记是新写的,除非……”
他怕冷似地双手交叉,摸着自己的上臂:“除非是我哥没死,偷偷来了我家,又偷偷写了一篇日记,然后偷偷跑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两天前的凌晨,这个应该死了10年的老向,却出现在帝都的一间威士忌吧里,跟我举杯畅饮,然后扶着我走到路边,再咻一声不见。
所以,这个像是成了幽灵的老向,既然拥有了瞬间移动的能力,跑到弟弟家里去,偷偷续写了这样一篇日记,再咻一声消失,不留痕迹—也完全不足为奇。
不过,我想了想,还是不准备告诉向明这件事—他的哥哥,可能并没有死,或者说没有死得彻底,而是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存在着。
向明刚才的那番话,已经流露出了他深深的内疚感。
当年他们母子,以不追究学校责任为代价,“出卖”向亮,换取了向明在S大本硕连读的权利。如果认真说起来,向明现在幸福稳定的生活,有很大一部分,是建立在他哥哥的意外身亡上的。
如果我告诉面前这个胖胖的、诚恳的年轻人,他哥哥可能没有死,甚至前两天还跟我一起喝过酒。很难想象,向明会以怎样一种心情,去面对这件事,面对被他“出卖”的哥哥。
应该会疯掉吧,说不定直接跳进湖里了。
刚才是他在湖边拉住了我,如果交换位置,以他这个吨位,我可拉不住。
总而言之,我右手拿着日记本,左手拿着红色的电子表—这些都是老向留给我的信息,来帮助我破解眼前的谜题。这些,已经足够了。
这么想着,我对着向明笑了一下:“怎么可能,你哥走了那么多年,我们都知道的。”
向明紧张的脸色,马上就放松了下来。他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又朝旁边看了两下,心不在焉地说:“蔡哥,都交给你了,那我就走啦。”
还没等我说什么,向明就站了起来,马上要走的样子。
看起来,这是一个动作灵活的胖子。
我赶紧也跟着站了起来,掏出手机:“先加个微信。”
向明似乎不是特别情愿,但还是拿出了手机,打开微信,调出了自己的二维码。
我赶紧扫了一遍,点添加好友;向明似乎一秒都不愿意多待,朝我挥挥手,大踏步地走了。
下午炽热的阳光下,他双手一直抱着肩膀,就好像是泡了很久的水,刚刚出来,被风吹得很冷一样。
没过多久,他就消失在一个转角处。
我低头看着手上的日记本,这里面,是老向在人世的最后日子里,所写的日记。
他到底写了些什么,又想让我知道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