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手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妈妈和爸爸的床上，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周围很安静，我听见外面雨点敲打着窗户——扑通、扑通、扑通——然后这扑通扑通变成了砰砰砰砰，于是我想起了有枪的人，接着就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一切。然后我就明白了，妈妈爸爸从来不让我睡他们的床，昨晚爸爸让我睡了，因为我太害怕了。
昨晚我唱完歌，爸爸就走了。他关了走廊的灯。妈妈一般都让灯开着，这样我房间里就不会太黑。关了灯，我房间里会很黑很黑的。我努力地闭眼，闭得好紧，但那样就更黑。一时之间，身上都是血的人的画面就回来了，我心跳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我听见房间里有声音，要不就是厕所里有声音，好像有人来了，我大声尖叫起来。我尖叫着跑下床，跑过走廊，但我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道爸爸在哪里，好像有人在我身后，朝我过来，他要抓住我了！我绊倒在地，我爬不起来，我叫啊，叫啊。
然后妈妈爸爸房间的门就开了，爸爸奔了出来。他打开走廊的灯，那么多光灌进了我的眼睛。
“扎克！扎克！扎克！”爸爸揽着我的胳肢窝抱我起来，冲着我的脸叫我名字，一遍又一遍。周围安静下来，只有我脑海里那嗖、嗖的声响。我回头看，但没有人。我看我房间，好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我再也不要一个人在那里睡觉了，于是爸爸就让我跟他一起在他床上睡觉，就这一次。
现在爸爸没在床上，没跟我在一起，我要起床去找他。我穿过走廊，经过安迪的房间，两手都是汗，两腿走得很慢。我推开安迪的门，迈着小步走进他房间。刚开始，我不想看他的上铺。我想，说不定我只是做了个噩梦，说不定安迪就在那里，在他床上。但如果上铺真的空着，那就说明事情真的发生了，安迪真的死了，因为安迪从来不会先起床，从来不会比我早。要他早晨起床可难了，妈妈说是因为他吃了脾气药，所以才会这样。
安迪早晨要吃脾气药，这样在学校才会乖，但药力只有一会儿，他一放学回家就又发脾气了。还有一次，我听见妈妈爸爸因为脾气药吵架，爸爸说安迪下午也要吃药，这样他回家时也能乖点。但妈妈说不行，她不会让他吃更多药，这样对他不好，只有聚会或者特殊场合需要他乖的时候才能给他吃。
过了一会儿，我抬头看上铺，安迪不在。
我知道安迪不在，但还是对着空房间，说出了他的名字，“安迪。”没人会听见。就好像安迪的房间将他的名字吞了下去，那名字就这么消失了，就像安迪一样消失了。
我快步走出他房间，走下楼。我听见人的声音和别的声音从厨房传来，说不定是妈妈从医院回来了。可我走进厨房时，爸爸、奶奶和玛丽伯母都在，妈妈却不在。
爸爸就坐在昨晚吃麦片的那个吧台椅上，还穿着昨天上班的衣服，只是没穿西服外套。他衣服都皱了，胡楂也长出来了。爸爸的胡子长得很快，所以每天都要刮，不然的话就会像齐普大伯活着时那样子。齐普大伯就让胡子那么长着，每次抱我亲我的时候都会弄得我很痒，有时胡子里还夹着吃的东西的渣，好恶心啊。所以爸爸总会刮胡子，我很开心，只不过他今天没刮。
他脸上没胡子的地方，透着很白的颜色，就像昨天妈妈在医院里时的脸色一样。他眼睛周围都是黑色的，说不定他昨晚没睡，可他自己都说了，现在最好的事就是睡觉。微波炉上的钟显示现在是8点10分，也就是说，我错过每天7点55分来的校车了。这么说，爸爸可能要开车送我去上学。我一想起麦金利，就又想起了砰砰的声音，想起了走廊里躺着的人，昨晚那么大个儿的都害怕得回来了。我不想再回去那里了，如果安迪还在怎么办？那样我就要看着死去的他，身上都是血。
奶奶坐在爸爸旁边的吧台椅上，在打电话。奶奶脊背挺得很直，她总是这样坐，有时还会用手指头戳我和安迪的后背，让我们俩也坐直，好几次还戳爸爸呢。奶奶看起来跟往常不太一样，因为没涂红嘴唇。我不喜欢她的口红，因为她亲我时会在我脸上留下红的口红印。以前我从没见她不涂口红过，现在这样子很不一样，就好像……变老了。她现在比较像外婆，外婆真的很老，头发都白了，奶奶的头发就是金黄金黄的。而且，外婆从来不涂红嘴唇。外婆微笑也好大笑也好，脸都会有皱纹，尤其是眼睛和嘴边上。奶奶就没有皱纹，笑的时候，脸也不变样的。
奶奶讲电话，不说话时，嘴唇会颤抖。玛丽伯母坐在她旁边，手按着奶奶放在吧台上的手，满脸都是泪。
“爸爸？”我一出声，爸爸、奶奶和玛丽伯母一齐抬了头，看向我站着的方向。
“我的天啊……我再打给你。”奶奶对着电话那头说了这话，然后就将手机放在了吧台上。她朝我走来时，我看见她嘴唇抖得更厉害了，“扎克啊……”她低头对我说，口气好难闻，是那种很苍老的味道。她将我抱进怀中，有点太用力太紧了。我把头偏到一边，好不用闻奶奶的口气。
我看见爸爸和玛丽伯母都在看我。玛丽伯母一手捂着嘴，脑门上都是皱纹，眼泪越流越多。奶奶终于放开了我，玛丽伯母张开了手臂，我赶紧朝她走了过去。玛丽伯母的拥抱就又软又温暖。我能感觉到，她整个身体都因为哭泣而颤抖。我头顶是她温热的呼吸。“你好啊，小猴子。”她冲着我头顶说道。我们就那样待了很久，爸爸开始揉我后背。
“嗨，扎克。”爸爸话刚一出口，玛丽伯母就放开了我。他说：“你睡了会儿觉啊，挺好的。”
“爸爸，我上学迟到了对不对？”我问道，“我今天不想去上学了。我，就……今天不想去。”
“啊，不，你今天不用去上学，”爸爸答道，将我抱到他腿上，“这几天都不用去上学了。”
我坐在爸爸腿上，看见小客厅里电视开着，放的就是持枪人去麦金利的新闻，但我听不见他们说的是什么，因为声音就像在医院里一样都关掉了。我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开电视不开声音。
奶奶给我做了早餐，然后好多人来了我家，一整天，不停地有人来。门厅里有了一大堆的湿鞋子、湿雨伞，厨房警报器会发出一个阿姨说话的声音，好像机器人，一直在说：“前门！”一听见这两个字，就算看不见前门我们也知道有人走了，或者有人来了。大家都带着吃的来的，奶奶跟玛丽伯母拼命想把所有食品盒和碗放进厨房冰箱和地下室冰箱，而且也摆出吃的来招待上门的人，但谁也没吃一口。
奶奶让爸爸上楼去洗漱，他下楼时头发是湿的，但还是没刮胡子。爸爸一直走来走去，跟那么多人说话，就好像在办party一样。
我们家总是办party哦，有时爸爸公司的人会过来，有他办公室的人，有时他的客户也会来。爸爸每次都让我跟安迪站在门口，跟客人打招呼，跟客人握手。人长大以后，握手这件事会变得很重要。手不能太没劲儿，因为会显得胆小；也不能太用力，要刚刚好，握得“有力”就好。而且还要看那人的眼睛，说：“很高兴认识您。”有时开party前我会在房间里自己练，这样就能做对了。
我觉得今天还开party有点奇怪，因为安迪死了，妈妈还因为受惊而待在医院里，不是开party的好时候吧？可人还是不停地进来，都在厨房里、小客厅里、大客厅里站着、坐着。除了我以外没有别的小孩，只有大人，那我是不是不该来这party呢？
我一直离爸爸很近。我想跟他说话，问他妈妈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我们能不能去医院看她。但爸爸没时间，他忙着跟别的大人说话、握手。
“请节哀。”“节哀顺变。”“简直不敢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维克花园镇。”大家纷纷说着这些话。爸爸脸上带着一点点微笑，不是开心的那种笑，倒像是故意挤出来的笑，然后那笑就一直那么挤着，关不掉了。有几个人来抱我，拍我的头，有些人我认识，有几个我从没见过。我不开心，不想被所有人这样抱。
下午来party的人里有拉塞尔小姐。我正跟在爸爸身后从大客厅走出来时，就看见她从前门走进来。她好像瘦了一圈，好像很冷，双臂抱胸。她站在门厅里四处看，眼睛很快地眨了好几下。她看见我站在爸爸身后时，眼睛不眨了，朝着我笑了一小下。
她走了过来，“你好啊，扎克。”声音很轻。爸爸看了看她，伸出手，“您好……”他说。拉塞尔小姐慢慢地握了爸爸的手。“我叫纳迪亚·拉塞尔，”她说道，“我是扎克的老师。”“哦对，没错，不好意思。”爸爸答道。
“安迪的事……我真的很难过……”拉塞尔小姐说，那声音好像话卡在喉咙里好几遍，说不出来。
“谢谢您，”爸爸答道，“哦，还有……谢谢您……很感谢您昨天保护扎克。我……我很感激。”拉塞尔小姐没有答话，只摇了摇头，表示肯定，然后看向爸爸身后的我，“嗨，扎克，”她又笑了一小下，“我不能待太久，但我要给你这个……这个就送给你了，好不好啊？说不定你带着会很开心的。”拉塞尔小姐拉过我的手，在我掌心里放了点东西。那是她幸运手链上她最喜欢的一个吊坠。她给我们看过好多次，是只银色的天使翅膀，上头有个小心心。她告诉我们说，这是她奶奶给她的，会带给她爱与庇佑。这吊坠对她而言是很宝贵的，因为她奶奶现在已经不在了。
“谢谢老师。”我声音低得好像耳语。
拉塞尔小姐走后，我又跟在爸爸屁股后面到处走了一会儿，然后我就觉得不能再走了，要休息一下。于是，我坐在小客厅墙角的黄椅子上。这把黄椅子差不多藏在沙发后面，小客厅里所有人都看着电视，小声交谈，所以没人知道我在那里。电视还是不出声的，刚开始在播广告，后来就又开始放新闻了，还在讲麦金利的事。
麦金利门前的“麦金利小学”门牌前站着个阿姨，拿着麦克风。校门前的日期还是昨天的，10月6日，星期三。这么说，查理忘记换日期了，这可是每天早晨学校上课前他的第一件工作。新闻阿姨背后有几辆警车，但消防车和救护车都没有了，有好多上面有大碗的车，跟我在教堂前面看见的那些一样。
我知道阿姨在用麦克风说话呢，因为她嘴唇在动，但小客厅里那么安静，还是只能看见她嘴唇动，却没声音出来。我真的很想知道她在说什么，是不是在说拿枪人，但又不想大家知道我躲在他们背后的黄椅子上，所以我就很安静地看着阿姨的嘴唇动。
电视上出现了好几个人的照片，照片顶上写着“已确认19人死亡”，然后屏幕上的照片就挨个放大，每张都会放大几秒钟，然后又变小。然后下一张照片就变大，然后再下一张。我想，这应该是被拿枪人杀死的人的照片。这些照片里的人我都认识，都是四年级和五年级的学生，照片好像都是踏青的时候拍的，因为他们都穿着麦金利踏青日的T恤衫。也有几张照片是学校里的大人——我们校长科拉瑞丝太太，安迪的老师薇妮莎太太，我们体育老师威尔逊先生，还有看大门的赫迪南兹先生。
照片里的所有人我都认识，昨天都在学校见过，现在，他们都死了。照片里的他们，还跟在学校时一样，但我想啊，现在他们肯定是不一样了。现在他们都躺在走廊里，身上都是血。
又一张照片变大，是里奇，这么说，他也死了。我想，不知里奇妈妈知不知道里奇死了，不知她是不是还在医院里，在候诊室中等待。然后我想起爸爸跟她说的话，说我们走进“禁止入内”的门后看妈妈时会看一下里奇在不在。可我们都没看里奇在不在，真是太过分了。
里奇之后，就是安迪。他浑身都是汗，弯着膝盖，好像正要跳高，舌头歪着伸出嘴，这表情好傻啊。安迪拍照的时候老会做这种很傻的表情，然后妈妈就很生气，因为我们都没一张所有人都好好微笑着的全家福照片可以挂在墙上。
我盯着安迪很傻的脸。他那姿势，好像马上就要跳出电视，跳进小客厅。我屏住呼吸，好想他能跳出来。可他的照片缩小了，消失了。
下一张照片变大，安迪很傻的脸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