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眼球
爸爸的手机又响了,这次他终于从口袋里掏了出来,看着屏幕。“我的天,”他说,“我得去打电话了,要给奶奶回电话,还有玛丽伯母,还有……别人。很晚了,咱们上楼准备睡觉好不好?”
微波炉上的时钟显示,现在是10点30分,真的很晚了。以前我只晚睡过一次,是7月4日国庆节,我们去海滨俱乐部看大烟花,那是我第一次去俱乐部参加大party,因为我们今年才刚成为那个俱乐部的会员。我可喜欢去俱乐部了,因为想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去海滩上啦,去网球场啦,去小凉亭啦,到处都很安全。我们夏天要在那里待好多天,妈妈爸爸跟他们的朋友一起坐在露台上喝酒,天黑了我还没睡,妈妈都不管我。爸爸公司好多朋友也在那个俱乐部,爸爸要跟他们一起去俱乐部玩,说是很重要的,还说让我和安迪跟他们的孩子一起玩,这样就不用早回家睡觉啦。
7月4日的烟火天黑以后才开始放,夏天的时候天黑得晚。我们待在那里看完了所有烟火,真的好酷的,海那边还有好多不同种类的烟火,我们在这边沙滩上全都能看见。
烟火全放完了,我们就要走了。规矩是这样的——放完烟火,就要回露台。但安迪没过来,所以大家开始找他。最后,爸爸在钓鱼码头找到了他。如果没有大人陪着,安迪是不许去那边的,因为那是整个海滨俱乐部里唯一不安全的地方。一路开车回家,他们吵得特别厉害,爸爸说安迪怎么能在他公司的朋友面前那样丢他的脸。那天我也像今天这样,10点30分才上床的。
我们上了楼,走到我房间,要先经过安迪的房间。爸爸一下就走了过去,很快,好像不想看里面。“换上睡衣准备上床吧。”爸爸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就走回他跟妈妈的房间了。然后我就听见他在讲电话,可听不见是跟谁讲电话,因为他声音很小,还把门给关上了。
我回到自己房间里,一切都还跟早晨时一样,但感觉就不一样了。妈妈不在,安迪不在,什么都不一样了,而且好像自从离开房间已经过了很久很久。我看着床,很平整,我想象着早晨去上学后妈妈来叠被的样子——每天都是妈妈叠被。我也不知道干吗要叠被,反正晚上还是要摊开的嘛,可妈妈说她以前可是A级客户总监呢,什么都要整理得好好的。今天早晨明明就像是正常的日子,所以我们上了校车后,妈妈像往常一样,叠好了被。可能就在有枪的人来学校那刻起,就不正常了,但妈妈那时还在家叠被呢,根本就不知道已经不正常了。
我想起今天早晨,我和安迪就在格雷太太家的车道上等校车。那时还没下雨,我们到了学校才下雨的,不过天很冷,但就算天很冷,安迪还是穿了短裤。安迪老想穿短裤。早晨他又因为穿短裤的事跟妈妈吵了架,妈妈说气温要到15摄氏度才允许他穿短裤,可就算不到15摄氏度,安迪还是会穿短裤,今天就是——今天我们出门时外面才13摄氏度多点,我都用iPad查了。我知道他穿的是短裤,但现在想不起是什么颜色了。我就记得,他上身穿了件纽约巨人队的蓝色球衣。想不起他的短裤是什么颜色,我好烦哦。
格雷太太家的车道很窄很窄,两边都有石头,所以我们有时会玩个叫“别被吃掉”的游戏,从一边的石头跳到另一边的石头上去。我们就假装石头中间的车道是大海,里头有大鲨鱼,所以不能碰到,不然就会被大鲨鱼吃掉。我今天问安迪想不想玩“别被吃掉”,他说不要玩,说他再也不玩那么幼稚的游戏了。我现在想玩的游戏,安迪都说是幼稚游戏。他就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一脚一脚地踢车道边上的石头。“别被吃掉”,就是我跟安迪说的最后一件事,只不过当时我不知道。
今天早晨一切都很正常,今天晚上就一切都变了。安迪再也不能回床上睡觉了,所以安迪的床会一直很平整。
我的被单上有个大赛车,我的床也是个大赛车,还有轮子呢。安迪的床跟我的床不一样,安迪的床是上下铺。他只睡上铺,他说这样就能离我们远点。但除了床,我们俩的房间差不多都一样,就只有玩具不一样。我们俩的房间的窗户都能看见外面的街,还有我们家的车道,窗户底下也都有书桌。我们俩的房间的另一面墙边都有两个白色书架和一个读书椅。我们俩的房间都连着厕所,这个不太好,因为安迪上厕所的时候会从他那边里面锁上我这边的门,然后我想去就得绕一圈到他房间里去进厕所门,然后他就在上铺吼我,朝我扔枕头。
我的房间跟安迪的一个很大的区别是——我真的很喜欢我的房间,但安迪就不喜欢他的房间。他不总进房间待着,进去就是睡觉,要不就是去“冷静”。安迪老发脾气,每次都必须去冷静。医生是这么说的,医生的名字叫伯恩,就算安迪不想,也要每周都去跟医生说话,因为他有“对抗病”(注:对抗症:对立违抗性障碍(Oppositional Defiant Disorder, ODD)。多发于幼童或青少年,表现为长时间(六个月以上)的顶嘴、报复、怪罪他人等逆反行为,成因尚未证实,一些观点认为有遗传因素。)——因为有这个症,他才会发脾气。
安迪每次发脾气的时候都很恐怖,我现在很厉害了,能看出他什么时候要发脾气,一看出苗头,我就躲他远远的。他发脾气时我都不想看他,因为他脸会变得很难看,涨得通红,眼睛瞪得老大,然后就开始大声地吼。他能一口气连着吼出好多词,连在一起我都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说得唾沫直飞,嘴唇上、下巴上都是。
有时安迪去房间冷静时,妈妈会站在门前,因为安迪想出来,就在里面拉门,一边拉一边大声吼。妈妈就从外面拉门,好让门不被打开。安迪要很长时间才能冷静下来,然后就不拉也不吼了。安迪有时也会耍花招骗过妈妈,从卫生间穿过来,跑进我房间。有一次他就这么跑过来,然后我就看见妈妈进了安迪的房间。她坐在他的读书椅里,椅子那么小,她坐在上面,头埋进膝盖,好像在哭。安迪让妈妈那么伤心,我真的很恨他。
我呢,就一直都在自己房间里待着,因为我房间里比较安静,有时我就想自己安静着。等他们吵完架,我再出去,这样就好像跳过了吵架这个过程一样。我喜欢跟小车和消防站还有大车一起玩。我有一大堆的大车,有施工车、消防车、拖车……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把大车排成一排,摆在书架前面,然后跟每个大车都说晚安。今天早晨我去坐校车前玩了一会儿大车,所以现在没排成直线,我就觉得很难受。我看着混在一起的大车,想着要怎么重新排一下,但没去排。
我走到窗户前面,看着外面。外面好黑啊,黑黑的夜里,我们家门前的街灯成了一个发光的圆球。光球中,有雨丝掉落。我们路上所有房子门前都有个街灯,就在马路和人行道中间的草坪上,连在一起,就成了很长的一排光球,里面都有雨丝掉落。看起来,就像流着好多眼泪的黄眼球,我有种感觉,好像所有眼球都在盯着我看。好可怕啊。
我坐在床上,整个人都好累,脚还是很冷。我想脱袜子,但袜子还有点湿,所以脱不下来。我开始想妈妈了,好想好想,我好想妈妈在家,帮我脱袜子,帮我上床睡觉。我好像要哭了,但努力忍住不哭,因为爸爸说了,为了妈妈,我们要坚强。我用力捏鼻子,捡起我的毛绒长颈鹿克兰西,是我两岁时去布朗克斯动物园买的。克兰西是我最喜欢的毛绒动物,睡觉都要带着它。没有它,我就睡不了觉。
过了好久,爸爸走进我房间。“睡觉吧儿子,咱们都得好好睡一下,现在最好的事就是睡觉了。这几天会很难熬,所以要保存体力,好不好?”爸爸掀起赛车被子,我穿着衣服上了床,都没换睡衣。好恶心啊,我刚才还尿在内裤里了,不过现在干了。而且我还没刷牙呢。
“爸爸?”我问道,“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
爸爸双手揉着整张脸,下巴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他好像很累了。“今天就不讲了,儿子,”他说道,“我……我真想不出……想不出故事来,今晚真不行。”
“那今晚我给你讲一个吧,就讲昨天看见的绿树蟒。”我对爸爸说。
“已经很晚了,今晚就不讲了。”爸爸答道,倾身过来,给了我一个拥抱。我心想,这是今天发生的唯一一件跟昨天一样的事——我没法跟爸爸讲大蛇了。
“我下楼去大厅里待着,好吧?”爸爸说着,却没起身离开。他双臂抱紧我,那么久没松开。我很想给爸爸唱妈妈和我的晚安歌。
我轻轻地唱了起来,挺难的,因为爸爸一条手臂勒在我胸前,好重啊。他呼吸急促,在我耳边来了又走。我耳朵很痒,但没有动。我还是唱了歌,一直唱到最后一句:“我会永远爱着你,爱着你,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