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没规矩
“咱们不会有事的扎克,你听见了吗?不会有事的,咱们就去医院,找到安迪,然后这场噩梦就结束了,好不好啊宝贝?”
车里,妈妈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话,可我觉得她不是在跟我说话,因为我都说了,“妈妈,到了那边我真的要去一下洗手间了。”她根本就不回答我。她朝前探着身子,伸着脑袋往前车窗外面看,雨太大,不伸脑袋就看不清楚。雨刷刷得很快很快,要是盯着看就会头晕,然后晕车,所以得看前面,不能看雨刷。就算雨刷刷得人想晕,还是刷不干净,什么也看不清。开到医院那条路上时,堵车堵得厉害。
“我靠,我靠,我靠!”妈妈说着。
今天可以随便说脏话哦——我操,白痴,我靠,耶稣,都说了。“耶稣”其实不是脏话,是个名字,但有时人们也当脏话来说。车笛声很响,就算下着雨,大家的车窗依然都摇了下来,车里面大概都湿了吧。大家都在骂别的车,让别的车滚蛋。
上次我们来医院,是安迪掉下自行车那次,医院有个帮停车的人,也就是说,车还没熄火,就可以下车啦,钥匙也留在上面,然后帮停车的人就帮你停车。等你回来的时候,给他一张小条条,他就去停车的地方给你取车。这次就没人帮我们停车,所以前面好像有1000辆车挡着我们。妈妈又哭了,用手在方向盘上擂大鼓,边擂边说:“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妈妈手机响了,车里很安静,手机响的声音显得那么大。我知道是爸爸打来的,因为妈妈的新GMC阿卡迪亚车前面收音机那里有个东西,可以显示来电的是谁,还有个“接听”按钮,摁下去,整个车里都能听见声音,好酷的。以前的车里就没这个呢。
“到了吗?”爸爸的声音在整个车里播放。
“根本就开不到医院前面啊。”妈妈答道,“我不知道怎么办。到处都是车,开到停车处得好长时间,而且肯定已经没车位了。见了鬼了,吉姆,我受不了了,我现在就得进去!”
“老婆,听我说,别想停车位了,我知道那边现在肯定都疯了。我他妈……我应该跟你们一起去的。我就是想,万一……”就这样,车里一片寂静,妈妈和爸爸都不说话了。“随便把车扔哪儿吧,梅丽莎,”车里的爸爸说道,“没关系的,车扔下,走着去吧。”
好像好多人都把车扔下了,我看窗外时,看见车停得到处都是,自行车道和人行道上都是。这样是违反交通规则的呀,车会被大拖车拖走的。
妈妈把车开到人行道上停下,“走吧。”她开了我这边的门。车屁股有点插到马路上了,后面好多车都在狂按喇叭,可我觉得他们还是能开过来的啊。“哎呀,闭上你们的嘴!”妈妈喊了一句。不礼貌的话真是越说越多呢。
“妈妈,不会有大拖车把咱们的车拖走吗?”我问道。
“不管了。咱们快点儿走好不好?”
我已经走得很快了,因为妈妈使劲拉着我的手。走得这么快,我尿都出来了。我控制不住,就尿出来了。刚开始只有一点点,然后就全尿出来了。尿出来反而轻松了,而且两条腿都暖和了。我想,如果拖车把车拖走都没关系的话,那我裤子湿了应该也没关系吧。雨下得这么大,我们都快湿透了,所以说不定尿都给冲干净了。
我们就在大马路上走着,弯弯绕绕穿过好多停下的车。那么多车按喇叭,我耳朵都疼了。然后我们穿过会自动滑开的玻璃门,门上写着“急诊”。这下我们就能找到安迪了,看看他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又像上次那样要缝针了什么的。
医院里面就跟外面一样,只不过挤满的不是车而是人。候诊室里到处都是人,都挤在一个上面写着“挂号”的柜台前面。所有人都在同时跟柜台后的两个阿姨说话,那头还有个警察在跟一群人说话。妈妈朝他走了过去,想听听他在说什么。“现在暂时不能进去探望,我们正在统计伤者名单,有很多伤者,照顾伤者才是目前的首要任务。”有人想跟警察说什么,可他举起两只手,好像在挡着对方的话。
“只要事态稍微平息,我们就开始通知能够确定身份的伤者的亲属,展开相关工作。目前我呼吁大家保持耐心,我知道很难,但请尽量配合医务人员的工作。”
整间候诊室里的人依次坐下,没空位子坐了,就靠墙坐在地上。我们走到墙边,墙上有个大电视。我看见了里奇妈妈,她坐在电视底下的地板上。里奇跟安迪一样上五年级,他家跟我家很近,所以跟我们坐同一趟车。安迪和里奇以前是好朋友,老一起出去玩,但后来在夏天打了一架,不是用嘴打的,是用拳头打的,后来爸爸还带安迪去里奇家道了歉。
里奇妈妈抬头看见了我们,然后又飞快低头,盯着自己的腿。可能她还因为孩子打架的事生气吧。妈妈坐了过去,“嗨,南茜。”
里奇妈妈看着妈妈,“哦,嗨,梅丽莎。”好像妈妈坐下前她没看见我们似的。她明明就看见了,我知道的。打了个招呼后,她就又开始看自己的腿了,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我坐在妈妈身边,努力地想看电视,但电视在我们头顶上,我得使劲地拧着头,才只能看见一点点画面。电视声音被关掉了,但还是能看见画面。画面是麦金利,大门前有好多消防车、警车、救护车。新闻画面底下有一排跑着的字,但我坐在那里,拧着头,字又跑得太快,所以我看不清写的是什么。我脖子疼了起来,没法再看电视了。
我们在地板上坐了好长时间,那么长时间,我被雨淋湿的衣服都不怎么湿了,慢慢变干。我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午饭都过去好长时间了,而且我都没吃三明治,就吃了苹果。妈妈给了我两块钱,让我去卫生间旁边的贩卖机里买吃的。她说我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所以我把钱放进机器,摁了奇多(注:奇多(Cheetos):美国知名的膨化食品品牌。)的按钮。奇多是垃圾食品,我一般是不准吃垃圾食品的,但今天不用遵守规矩,对吧?
候诊室后面那扇写着“禁止入内”的门开了,两位穿绿衣服和绿裤子的护士走了出来。候诊室里所有人都同时站了起来。两个护士手里都拿着几张纸,开始叫名字:“艾拉·奥尼尔家属,茱莉亚·史密斯家属,丹尼·罗梅罗家属……”候诊室里有人站了起来,走到护士面前,一起走进了禁止入内的门。
护士没有叫“安迪·泰勒家属”,妈妈瘫坐在地,两手抱住膝盖,将头埋了进去,好像要藏住脸一样。我坐在她身边,上下揉着她的胳膊。妈妈胳膊好像在颤抖,两手攥拳。开了又合,合了又开。
又等了很久,又有护士出来,又叫了名字,又有人站起身,走进了禁止入内的门。每次有护士出来,妈妈都会抬头看着护士,眼睛瞪得很大,脑门上都起了皱。每次他们叫的名字不是安迪,她就会迅速吐出一口气,再把头埋进胳膊里,我就再揉揉她胳膊。
有时,前面那扇会滑的门会再打开,有人走进走出,我就能看见外面。外面天黑了,这么说,我们已经在医院待了好久,现在说不定都到晚饭时间了。这么说,在这没规矩的一天里,我可以晚睡啦。
候诊室里人不多了,只剩我和妈妈以及里奇妈妈,还有贩卖机旁边椅子上的几个人。还有几个警察,低着头互相交谈。现在有好多空椅子了,我们却没站起来过去坐,我坐地上屁股都疼了。
会滑的门又开了,爸爸走了进来。见到爸爸我好高兴,刚想起身朝他跑过去,又坐了回来,因为我看见了他的表情,他整张脸都变了。我胃里翻江倒海,好像是那种很激动的感觉。但又根本不是激动,而是真的被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