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哥呢
“扎克,安迪呢?他坐哪儿了?”妈妈站起身,四下找寻。我还想让她一直抱着我呢,我想跟她讲,刚才那么多砰声,那么多血,人都躺在走廊里,好像是真的死人哦。我想问她,为什么会有有枪的人来学校,留在学校里的人现在怎么样了。我想跟妈妈一起离开这很冷的教堂,不想看耶稣和他手脚上钉着的钉子。
我今天没看见过安迪。每天上学,只要下了校车我就差不多再也看不见安迪了,放学后才能再在校车上看见他,因为我们午饭和课间都不是同一个时间,高年级同学总是先出去。而且我俩就算意外地在学校看见对方,比如走廊里我们班往这边走他们班往那边走的时候,他也会无视我,假装不认识我,假装我不是他弟。
刚进幼儿园时我很担心,因为我学前班里的小朋友都去杰弗逊小学了,我在麦金利都不认识什么同学。所以有安迪在麦金利上四年级,我就很开心。他可以带我到处参观一下,有他在我也不会那么害怕。妈妈跟安迪说:“一定要盯着点儿你弟啊。要多帮他!”可他没帮我。
“离我远点儿小鬼!”我一想跟他说话,他就冲我喊,他那几个朋友就会笑。所以我当时就听了他的话,离远了。
“扎克,你哥呢?”妈妈又问了一遍,抬起脚在中间过道上走来走去。我想跟上她,想抓住她的手,但现在过道上到处都是人,都在叫名字,总会挡在我跟妈妈中间。我只好放开了妈妈的手,因为一直努力拉紧,肩膀疼得厉害。
自从下了校车,直到妈妈问我他去哪儿了为止,我这一天都没想起过安迪。砰声响起时我没想过安迪,躲在储物间里时我没想过安迪,穿过走廊、走出后门时我也没想过安迪。我努力回想,刚才转头看见高年级同学在后面走时看见安迪了没有,可我不记得了。
妈妈四处转头,转得更快了,左转,右转,左转,右转。我在教堂前方的圣坛桌旁追上了她,想再去拉她的手,但她抬起手臂,拽住了一个警察的胳膊。于是我就贴着妈妈站得很近,把两只手都插进兜里,想暖暖手。“我找不到我儿子了,所有学生都在这儿了吗?”她问警察。声音都变了,变得很尖。我抬头看她的脸,不懂她的声音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眼睛旁边有小红点点,嘴唇和下巴都在颤抖,可能也是因为淋湿了所以很冷吧。
“女士,您稍等几分钟,就会有官方消息了。”警察回答妈妈,“如果孩子失联,请您坐一下,等候官方通知。”
“孩子失——?”妈妈脱口而出,她重重地摸着自己的头,好像在打自己一样,“我的天,我的天主耶稣啊!”
妈妈叫了耶稣,于是我抬头看了看十字架上的耶稣。就在那时,妈妈包里的手机响了。她惊跳起来,包掉在地上,有东西撒了出来。妈妈半跪在地上,在包里翻找手机。我就帮她捡东西,有几张纸,车钥匙,还有一大堆硬币,滚啊滚,滚到了别人脚底下。我要赶紧都捡回来,不能让别人捡走。
妈妈摸到手机,接起电话时两只手都在颤抖,就像刚才拉塞尔小姐在储物间里那样的颤抖。“喂?”妈妈对着电话说道,“在林恩克劳福的教堂,他们把学生都带到这儿来了。安迪不在!我的天啊吉姆,他不在教堂里!嗯,扎克跟我在一起。”妈妈哭了起来。她就跪在圣坛桌前面,好像在祷告一样。人祷告时就是这样的,要跪下的。我站在妈妈面前,把手伸到她肩膀上,上上下下地揉,想让她别再哭了。我喉咙发紧,很紧很紧。
妈妈对着电话说:“我知道,嗯,好的。我知道,好……好,等下见。”她把手机放进大衣兜里,将我拉进怀中。她抱着我,那么紧,眼泪都流进了我脖颈里。她的呼吸喷在我脖子上,很热,很痒,但也很幸福,因为很温暖。这么温暖,我却越来越冷。
妈妈抱着我,我也想一直抱着妈妈,一直离她这么近,但我没法不动来动去,因为我真的好想尿尿。“我要去洗手间,妈妈。”我说。妈妈松开了我,站起身。“宝贝,现在不能去,”她回答道,“咱们先找地方坐下等爸爸,等他们官方通知。”可这么多学生坐在长椅上,根本就没地方坐啊。我们只好走到教堂边上,妈妈背靠着墙,拼命捏我的手。我还是动来动去,踮脚站,因为太想尿尿,小弟弟疼得厉害。我好怕会尿裤子啊,这么多人看着,太丢脸了。
妈妈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妈妈掏出手机,对我说:“是外婆。”然后接了电话,“妈,”话一出口,她就又哭了,“我现在在这边呢,跟扎克一起……他很好,他没事。但安迪不在,妈,安迪不在。我找不到他……他们现在还没通知……说很快就会有通知。”妈妈将手机按在耳上,那么用力,关节都发白了。她听电话那头的外婆说话,摇着头,泪水顺着面颊淌下,“好,妈,我快吓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要过来了,在路上呢。不,你先别来。他们现在好像只让孩子爸妈进来。好,我知道的。那我回头再给你打电话。嗯,我也爱你。”
我看着那么多长椅,转着眼睛左看右看。就好像玩词语迷宫(注:词语迷宫(Word-Search Puzzle):一种益智游戏,内容是从很多杂乱字母组成的数排网格找出完整词语。)一样,找到第一个字就好啦。比如说要找“菠萝”,那就找出所有的“菠”,然后再看旁边有没有“萝”,然后就找到了。所以,我眼睛看看左边看看右边,说不定安迪就在哪张长椅上坐着呢。说不定我们只是刚才没看见他,找到他,就可以带他一起回家了。我的眼睛找啊,找啊,前找,后找,但安迪真的不在。
我有点累了,我不想再站着了。好久以后,那扇大大的门开了,嗖——咣——两声,爸爸就进来了。他头发湿了,支棱在脑门前面,衣服在滴水。他好一会儿才挤过所有人,来到我们面前。他将我们抱进怀里,好湿啊,妈妈又哭了。
“没事的,老婆,”爸爸说,“肯定是这儿放不下所有学生,咱们等等看。我进来的时候,他们说正准备发通知呢。”话音刚落,刚才跟妈妈说过话的警察就走到了前面的圣坛桌前,“大家停一下!麻烦大家安静一下!”他得大声喊才能盖过教堂里的声音,“请安静一下!”喊了好几声,因为大家都在哭在喊在叫,谁也没注意到他在说话。
最后,大家都安静了,他开始讲话:“各位家长,所有没受伤的孩子现在都在教堂里。如果您找到了孩子,请迅速离开教堂,以便我们维持秩序,以便稍后来的家长更容易找到孩子。如果您的孩子不在教堂里,现在的情况是,所有受伤的孩子都已经被送往西部医院治疗。我很遗憾地通知您,本次事件遇难人数尚不明确,目前调查正在进行,遇难者将暂时留在犯罪现场。”
我不知道“遇难者”是什么意思,可当他说出这三个字时,整座教堂中涌起一波巨响,就好像所有人都同时发出了“啊——”的声音。警察依旧在说话:“我们目前还没有掌握伤亡人员名单。所以,如果您没找到孩子,请现在前往西部医院,询问医务人员。医院那边正在统计收治伤者名单。枪手本人已在与维克花园镇的警方对峙时身亡,我们认为是单独作案,不会对维克花园镇的群众形成进一步威胁。目前情况就是这样,我们将马上开通灾后响应热线,相关信息也会马上发布在麦金利小学和维克花园镇的网站上。”
他话音落地,人们先是安静了一秒钟,然后便爆发出一场噪声爆炸,所有人都在大声说话,问问题。我不确定警察说的话都是什么意思,就知道他说,枪手已经死了,我觉得这是个好事,死了就不能再开枪打别人了呀。但我又看妈妈爸爸,他们脸都皱着,所以可能不是好事?妈妈哭得好厉害,爸爸说:“好了,那他肯定是在西部医院呢。”
我四岁时因为花生过敏去过西部医院一次,现在不太记得了,但妈妈说当时很可怕。我差点就没气了,脸和嘴以及喉咙都肿了起来。医院里的人给我吃药,我才又喘过气来。现在我不能吃任何有花生的东西,午饭时也要在没坚果的桌子旁边吃饭。
妈妈也带安迪去过西部医院一次,那是去年夏天。他骑自行车没戴头盔。不戴头盔是绝对、绝对不行的哦。他没戴头盔就摔了头,脑门流血,缝了好多针。
“梅丽莎……老婆,咱们得振作点,”爸爸对妈妈说,“带扎克去医院找安迪吧,到那边给我打电话。我给你妈和我妈打电话,告诉她们这里的情况。我就留在这里……以防……”
我等着想听“以防”什么,可妈妈紧紧抓着我的手,拉着我跟她一起走,一路走出了教堂。我们走出那扇大门时,到处都是人,人行道上,大马路上,我还看见那种上头有个大碗的车。灯光一闪一闪,晃着我的眼。
“走吧。”妈妈说。于是我们就走了。